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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最全] 【照日天劫】【更新至第12章】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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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日天劫】【更新至第12章】作者:默默猴




作者:默默猴

发行:河图文化



内容简介:

  欲望的尽头还有什麽?

  按照命运,劫兆终将成为遮蔽大地的黑暗之手,于十二年后为中宸州带来漫
长的永夜……但此刻,他不过是个身负六阴绝脉、无法修习内功的浮华公子,在
父亲的盛名下,靠酒色麻痺自己,除了与妹妹劫英的禁忌之爱,人生只剩下一片
虚无。

  直到某天,一场谋杀改变了劫兆的人生……

  用肉体交换爱情,用爱情交换权力……而权力,能换来什麽?

  她的哀求声又细又软,却更加令人亢奋,劫兆扯下薄纱带子,将她双手绑起
来,恣意蹂躏妹妹的丰肌盛乳,另一隻手忙扯开腰带裤头,滚烫的尖端抵着一团
极窄极黏的火热细缝。

  「无论妳要什麽,我都会给妳的。」

  她弓腰挺起,不住轻轻颤着,忽然眯眼喘息道:

  「如果……我要一个国家呢,哥?」

[ 本帖最后由 shinyuu1988 于 2010-9-14 01: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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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之一 围城九嶷,玄泉钟鸣

  *******************************

            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缓缓褪下虎首金盔,盔鍪内的硬革衬里离开发顶的瞬间,被压迫了一
整夜的头皮一松,一股撕裂般的刺痛忽然涌现,似乎可以感觉血液窜过淤凝的血
脉,疼得他微微蹙眉,鬓边挤出蛛网似的细纹。

  虎首形盔饰的纹缝里爬满斑剥铜绿,所剩不多的鎏金面上映出一张模糊扭曲
的黝黑脸孔,随着帐里摇晃的烛火明明灭灭,轮廓虽不真切,额鬓边的灰白却反
而看得十分清楚。

  「原来我……也到这种年纪了么?」

  想当年,一提起楚州的「腾云虎视」邓苍形,谁都知道是百军盟齐盟主身边
首屈一指的大将,为齐盟主训练亲兵、南征北讨,是北方响当当的人物。后来齐
天放多行不义,众叛亲离,终究被「那个人」所消灭;那人欣赏邓苍形治军严谨,
不但以客将的礼遇身份将他延入麾下,许他保留旧部、自行节制,更封为「五虎
上将」之一,尊荣犹在本部诸军之上,一时传为美谈。

  这一晃眼,也过了十几年了。

  「「五虎上将」……」

  邓苍形抚摩着雾蒙蒙的鎏金虎盔,不觉苦笑。

  「虚名不仅误人,也误青春啊!」

  远方的呐喊、廝杀声似乎已告一段落,只馀祖龙江的涛浪隐隐拍岸;帐外一
阵清脆的鞘甲嗑碰响,一条被拉长的黑影投在牛皮帐上。

  「中郎,我是延庭。」喉音清亮沈着,带着些许少年人独有的尖亢。

  「进来。」

  帐门一掀,一股血腥混杂着烟硝火燎的气息随风送入,一名白皙瘦小的少年
军官扶刀快步走进,对几后的邓苍形微微欠身。

  「礼数就免了。」他一挥手,抬头便见少年沾满血污的文秀面孔,年轻的脸
上略显疲惫,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仍蕴有精光。那是沙场劫馀、百战得胜的老
兵才会有的眼神。邓苍形心里已有了谱,嘴上仍习惯性的问:「邪火教退兵了么?」

  「退了。」

  少年扶刀趋近几前,几上摊着一张巨幅的城郭图样,牛皮制的图上绘满朱、
青点线,钜细靡遗的列出城里城外的双方布防。

  「敌人佯攻青龙、朱雀两门,各约千馀人。」

  名唤「延庭」的少年军官指着东、南两处城门,神情冷淡,彷佛经历那场激
烈攻防战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另有两千人攻打西边的白虎门,这处的人
比兽多,约莫是本部军。我派弓手集中清扫西门,一刻钟前敌人已退,损伤须待
天明后才能清点。」

  「退得快了些。」邓苍形蹙眉沉吟:「我还以为会再胶着一会儿。」屈指轻
叩桌沿,一时陷入长考。那少年军官曲延庭跟了他好几年,知道是邓中郎的老毛
病,静静扶刀站到一旁,也不打扰。

  邪火教以魔门嫡传的外道秘法驱役猛兽,恃以称霸南境,麾下的猛兽军团极
其耐战,若不能射杀役兽之人,这些猛兽无论体力或杀伤力都远超过人类,对战
起来十分辛苦。

  前南陵城守章衢是出身中京军系的名将,为「那个人」把守南方门户多年,
在天武军内的评价很高,却在对邪火教时一战全溃,八千守军被黑夜里蜂拥而来
的山豺、狼群,甚至白额猛虎屠杀殆尽,能活着退回城里的还不到两成。章衢被
撕咬得不成人形的残躯一送回中京,军师立刻派出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把邓苍形
从西边战线调了回来,命他接替阵亡的武锋将军章衢,火速移防南陵。

  「世上多的是攻城掠地的猛将,但精於守城、撤退、百万军中拏孤救亡的名
将,普天之下也只有将军一人。」

  回到中京的那晚,军师独自来到邓苍形位於城南朱雀航的府邸,偌大的厅堂
里空汤汤的,摇曳的昏灯残焰划出她一身黑衣如墨,更衬得雪肤腻白,如覆奶蜜。
邓苍形坐在还盖着白布的太师椅上,眯着眼打量着巧笑倩兮的娇小丽人,居然没
有半点心猿意马的绮想,只觉如临大敌。

  军师并不喜欢他。

  就跟其他出身中京军系的同僚一样,邓苍形的「客将」身份标示着他曾经率
领百军盟的兵马对天武军作战,难缠的程度令众人记忆犹新;双方所结下的梁子,
也绝不会因为「那个人」对他的青眼有加而自动抹灭。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相信像「腾云虎视」邓苍形这样的名将,能真正居於人
下。一个齐天放就够了,嚐过被背叛的苦楚,这头被义气束缚了十几年的当世猛
虎,心中怎么可能还容得下「效忠」两字?世间还有谁受得起他的忠诚?所以这
些年邓苍形始终小心翼翼,只是周遭的疑虑并没有随之减少,彷佛他的恭谨慎微
是另一种满怀阴谋的伪装。

  「军师谬赞了。如有用得上末将处,但凭军师差遣。」邓苍形答得不卑不亢,
假装没听懂她话里的讥嘲。

  为了不露锋芒,十二年来他没有抢过一阵先锋。举凡诱敌、奇袭、扫荡、突
围等军功最卓着的任务,邓苍形从来不主动争取,宁可担任断后、运补之类的工
作,只要不引人注意就好。

  即使如此,背后的非难与谤议却始终没停过。有人质疑他隐忍太过,必有图
谋;也有人笑他将老胆寒,不配并列五虎上将的名位,暗地里给取了个外号,管
叫「邓檐头」……檐上的瓦当虽刻虎面,毕竟是窖泥烧就的假老虎,岂可与啸傲
深林的猛虎山君相提并论?

  军师「咭!」一声笑出来,水汪汪的杏眼一转:「将军真是豪气。那我也不
客气啦!眼下有件事儿,我瞧世上也只有将军能辨得到,可这事儿难辨得很,须
得将军应承一声,我才敢说。」

  不就是移防南陵么?邓苍形心里想。他在回京的路上听到风声,章衢被咬得
骨肉支离、惨不忍睹,天武军多的是勇冠三军的武将,却不是谁都愿意跟野兽打
交道。

  「军师请说。」

  「那我就当你是答应啦!」

  军师拍手笑着,从襟里取出一幅手绢模样的小小方巾,摊在桌面,精绣的单
丝罗上透着她怀里的玫瑰幽甜,隐约带着些许温热乳香,嗅着令人心魂一荡。邓
苍形斜眼一瞧,见丝罗巾上绣着山形水流、城砦要冲,居然是一张具体而微的绢
丝地图。

  「我要请将军帮我守着一处,照看一处。」

  邓苍形微微一怔,突然明白她方才不是有意挖苦,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
任务,除了自已,他实在想不出天武军里还有第二个人能辨得到。一股久违了的
热血冲上脑门,他垂望着身前的娇小女子,两人四目相对,霎时间有种心照不宣
的感觉。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意思,不是庄主的。」

  ……如果让「那个人」知晓,绝不会让他去送死。

  邓苍形点了点头,拱手道:「邓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军师殷望。」这代表
他自愿成为军师的共犯,不会把这项秘密任务的内容泄露出去,包括「那个人」
在内。客将本没有抗命的权利,但至少要多给他一些兵力;南陵没有坚城高楼,
想死守一定得捱得住消耗?……这是这句话里所隐含的交换条件。

  军师嫣然一笑,昏暗的厅里宛若牡丹绽放,扑面送来一股幽甜异香。

  「将军有此觉悟,那是最好了。」

  她咯咯娇笑,掩嘴的小手微翘着的幼细白皙的尾指,犹如一只精雕细琢的玉
蜻蜓。

  「夷陵将军邓苍形听令!命你率本部亲军,七日内驰赴南陵,坚守城池,不
得有误!所需粮秣器械,我会让储胥城尽量供应,只是大战在即,还请将军坚持
忍耐,共体时艰。」

  (本……本部亲军!)

  邓苍形虎目一睁,多年来的小心谨慎却已成为本能。他抱拳躬身,及时避开
与军师四目相对的窘况;过了小半晌,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末……末将得令。」

  军师银铃般的笑声回汤在四壁萧然的空旷厅里。邓苍形只记得她倚坐在覆盖
着白布的长背椅中,黑细绸禈裹起的一双玉腿浑圆紧致,小脚上套了双缀着碾玉
碎蝶的黑缎绣鞋,比他的手掌还小半截,不足一握;裸露出的右脚背圆润细腻,
竟比玉牙儿板还白。

  她终究还是摆了他一道。

  (这么美的女人,忒毒的心肠!)

  她……也该有三十七、八了罢?这些年来却丝毫不见老态,瞧她偎在椅中轻
晃双脚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娇憨少女。一瞬间,邓苍形突然有种时
空错乱的感觉,彷佛身在记忆的游流夹缝,满腔的无奈无处宣泄,全都化成了恍
惚朦胧……

  「中郎!」

  曲延庭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彻,将邓苍形的思绪拉回现实。

  「虎贲中郎将」是邓苍形的军衔,领有六品官秩,在中京军系不算小官。邓
苍形除了中郎锵的实官,也曾受封为「虎牙将军」,转调南陵时又特别昌封「夷
陵将军」,延庭似觉其中的安抚之意过於露骨,始终拒绝喊他「将军」,仍以「
中郎」称呼。

  邓苍形清清喉咙。「损失多少人?」

  「死了三十五,伤者百馀。死者中有二十三名山君直的弟兄,伤者多是新军。」

  「山君直」是邓苍形直属亲军,以当初在楚州的百军盟旧部为基础,招募中
京左近郡县的贫农子弟训綀而成,经过十几年的征讨损耗,如今号称一千五百员
骁骑,实际大概只有一千出头而已,是战死一名就减损一分的珍贵战力。曲延庭
便是「山君直」出身,二十出头的年纪,被邓苍形破格拔擢为行军司马。他口中
的「新军」,则是邓苍形接管南陵后才从附近徵募来的娃娃兵,加上本部与章衢
的残军,共有五千人守城。

  折去一名山君直的士兵,损失远远超过十倍的新军。但实战中,山君直的阵
亡数字却往往比新军来得高。

  (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吧?是楚州的同乡子弟,还是承恩县、沐圣县的京左人
氏?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的遗骨带回家乡?)

  邓苍形揉一揉紧皱的眉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帐外的风咆忽然狂暴起来,刮得旌旗猎猎作响。邓苍形彷佛能想像江北冬初
时,那随着北风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厚阴霾;这样的风再刮几天,便要下起鹅毛细
雪来了,就像是从黑幕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白絮,吹得漫天乱舞……

  他观察了一个多月,留心鸟兽草木的动静,记录云层、水流的变化,一点一
点感受铁甲上传来的透骨之寒,判断今年雪线将越过祖龙江。严冬,终於要来了。

  「延庭!」惯战沙场的初老虎将一挥手,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的感慨:「命司
库发下冬衣,我料这几日内便要下雪,明日一早让人清点存粮,准备过冬。倘若
这冬天来得够快够猛,邪火教的那些个王八蛋就要倒楣了。」

  曲延庭闻言一澟,秀气的丹凤眼里掠过一抹精光。

  三个月前,邪火教尽起精兵,号称五万大军,以十倍的兵力,将一个小小的
南陵城围得水泄不通。

  邓苍形派人在城外堆满腐士,掘开了祖龙江支流的堤防,溃堤的江水漫入南
凌城周,登时将四野淹成一片沼泽潟地,邪火教的攻城梯、冲车、骑兵,甚至连
他们擅长驱役的野兽部队全都受限於泥沼,於是攻城退化成最原始的「肉身与城
墙」之战,南陵得以支持至今。

  自从「三律倾异」的神秘预言被公诸於世,中宸州的天候果如预言所示,变
得越来越寒冷,春夏两季也逐渐缩短;十数年间,北境的冰雪线不断南移,以不
可思议的速度逼近祖龙江。邪火教兴於南方,对越冬作战的经验不如北方的天武
军,如不撤退,冬天自会为天武军收拾掉这些南方蛮兵。

  「我这就去准备。」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帐而出。

  邓苍形叫住了他。

  「「瓦鸺」那边有没有消息?」

  「两个时辰前回报过,山下没有动静。」

  「让他们改成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传我的口令上山,请将军籙那厢准备撤离,
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个小牛鼻子还是不肯就范,便让「瓦鸺」一家伙绑了,通
通带回来!」

  如果可以,说不定中郎早就这么做了。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
意。

  「知道了。」刀甲铿然,飞快退入风中,偌大的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

  邓苍形剔净烛花,在儿上展开一幅更大的地图,图里南陵不过是祖龙江畔的
一个小点,距离最近的标注是稍北的「储胥城」,再往南的图点全以朱笔涂覆,
最底下写着大大的「邪火教」三字,字迹殷红如血。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北、西三方。四方的巨大色块将整张图分割成五
个区域,中央柳黄色覆盖的范围最小,彷佛被四方压缩推挤,剩下标着「中京」
字样的双环标点,以及祖龙江流域的储胥城等寥寥几处。

  原本在十二年前,中宸州全境都在天武王朝的统治之下,岂料一夕间皇脉中
绝,天下大乱。代表中宸州无上智慧的「太一道府」派使者出图谶预言,指说「
三律倾异,帝星应於四方」,於是各地枭雄蜂起,人人都称「应天命者皇」;循
环争斗的结果,最后只留下四方势力,果真应了太一道府的预言。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人挟着魔、道两门的菁英支持,在中京为衰圮的天武王朝重立一帝,率领
麾下英豪与四方开战,十几年间历经百馀战,中京始终屹立不摇,天武王朝隐隐
有复兴之势。只要那的披着雪白貂裘的身影出现战场,天武军便如战神加持,堪
称战无不胜;当初笑称天武王朝伏家气数已尽的人,今日大半都不在了,而那人
的名号却传遍中宸州各处角落,无人可撄。

  他们称呼他为「天劫」,意指「上天降下的灾劫」。与他对敌本就是世上最
大的不幸。

  不过四方势力也非省油的灯,十二年前他们或许都自认天命所归,谁也没把
中京照日山庄的劫姓小子放在眼里;十二年后,他们终於认「天劫」劫兆才是中
宸州上最强大、最恐怖的无双之敌,为打倒他,也为了清空王座之前的终极障碍,
现在他们不惜联手一战,以铲除中京的不败神话。

  如果情报属实,中京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四方联军,而邓苍形的任务就是死
守南陵,像一枚箭镞牢牢插在南方街道的咽喉,令邪火教无以北上。邓苍形早就
计画好了:掘开支流大堤,使用泥沼战术对付攻城器械;掌握江面航权,逼迫敌
人到城下决战;万一南陵失守,就毁掉沿途的村镇城砦,必要时甚至不惜让储胥
城付之一炬,贯彻坚壁清野的原则,抢先过江等邪火教,再发动半渡而击的奇袭
战……

  军师是对的。「腾云虎视」邓苍形的确是当世最精於守城、精於撤退的名将,
能审时度势,因地制流,给他五千人也好,五万人也罢,除非天意做作,否则结
果都是一样。

  邓苍形摊开右手五指,缓缓覆在鞣革地图上,长年暴露於风刀霜剑下的掌纹
宛若镌刻,一如眼角鬓边的鱼尾纹。

  无论情况如何困顿,南境的形势始终都在他的掌握里,只有一处例外。邓苍
形沈默地看着箕张的五指,在一片象徵邪火教势力的朱砂笔中,一个三叠尖角被
黄栌涂料反覆描绘,下方写着柳黄色的「九嶷山」三个小字。

  *******************************

             九嶷山将军籙总坛

  山道上,两点黑影不住起落,正施展轻功往山腰奔去。

  寒风呼号着往山下刮落,夹道的林树虽高,叶子却已凋黄,被风刃呼啦啦地
梳下枝桠,一路狂卷落山。

  那两人头戴纶巾月牙冠,袍分玄白两色,云履飘带,显然是才受初真戒的年
轻道士。其中一人手持断剑,额发散乱,唇边咬着一抹朱红;另外一个背着四尺
的青布长囊,似是裹剑的剑衣,这人不唯神色较为老成,气息也比同伴绵长,起
落之间,始终保持丈馀领先。

  蓦地后方一阵窸窣,林间稀疏的树冠陡然摇动起来,彷佛有条看不见的巨蛇
往复游窜,一路衔尾而至!

  「师兄!」手持断剑的少年道士忍不住回头,脚步骤缓。

  少年至多十六、七岁,唇上薄绒细密,还未转成粗硬的青髭,苍白的面孔被
那双澄亮大眼一衬,模样更显幼弱。他呼喊间稍一迟疑,被称作「师兄」的青年
道士又掠出七八尺,两人相隔三丈,脚步声几乎被风咆淹没。

  「李载微,别停下来!」青年道士头也不回,内力逼着嗓音穿破风切,清楚
透入师弟耳中:「山上无备,莫中了敌人的缓兵计!」

  那少年道士李载微一凛,却已迟了……回映在他漆黑的瞳眸深处,摇动的林
叶飞快逼至身前,倏地占满整个视界;「拨啦」一声,无数黑呼呼的影子冲出林
荫,交闪着直扑过来!

  (这……这就是方才的怪物!)

  他先前在山下遇袭,仓促间根本看不清怪物的模样,此刻重遇,内心惊怖莫
名,猛被扑面的腥风压倒,堪堪将断剑往前一送;忽听一声狼嚎般的尖叫声,当
先那团黑影倒翻一旁,连滚两圈后四肢挺起,仰头长啸,全身虽覆满尖硬黑毛,
依稀能辨得出五官身形,居然是个人的模样。

  李载微看呆了,居然忘记起身应敌,穿出林影的半人半狼怪物却不只一头,
眨眼四、五条黑影交错而至,便要张口将他吞噬……

  「你还发什么楞?」青影一挥,群狼嚎叫着滚跳开来,一条人影从天而降。

  李载微脱口叫道:「师兄!」却见师兄手持长囊,剑眉倒竖,削瘦的面颊如
钢铁般微泛青芒:「舍本逐末,忘乎所以!李载微,若教敌人攻上山顶,你我拿
什么脸面去见将首?你已不是小孩子啦,遇事要更加镇定,不可自乱阵脚。」

  李载微惊出一身冷汗:「我……我知错了。」他俩虽是同们,那青年道士邵
师载却整整大他十岁,在李载微心中,这个总是直呼其名的大师兄其实更像严师
兼严父,对他敬畏的程度丝毫不逊於掌门将首。

  一双双红眼闪烁,半人半狼的怪物散了开来,将两人团团围住。邵、李二人
背靠着背,邵师?载遥望着山间的那幢石屋,青白的瘦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
自焦急。

  九嶷山自来便是道门「将军籙」一派的根据地,千百年间屹立不摇,若遇外
敌入侵,只消鸣响山腰里的那口「玄泉钟」,据说能声动百里,城邑难禁,百里
内的将军籙弟子、道门各宗脉听见玄泉钟响,必循声赶至,勿教外道得逞。

  只是如今天下大乱,中宸州遍地烽火,哪一处不是邪魔当道?玄泉钟怕已唤
不来道门的援军,充其量,不过是通知峰顶的总坛「六合内观」及早防范而已。
但敌人显然看穿了卲师载的盘算,这群半人半狼的怪物将两人团团围住,算接近
山腰的乘蹻亭,两人也缓不出手来击钟。

  (这样下去……就糟了!)

  邵师载的青布包袱倏然点出,霎时间满天青影,飕飕声不绝於耳,每一记都
戳中一头怪物的眉心,戳得怪物们倒翻开来,仰头抛开一道道血线。谁知风中忽
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尖锐哨音掠过,怪物们闻声而动,又前仆后继组织攻击,隐然
自有一套法度。

  「可恶!」他一咬钢牙,暗自咒骂:「这样打下去没完没了,须将那撮音御
狼的家伙揪出来!」

  另一边,李载微抖擞精神,手里的半截断残剑越舞越狂,剑上透出一层淡淡
辉芒,如同月华照耀。他这柄「遁虚剑」乃是将军籙守山使者的宝物,铸成时原
是一柄完剑,锋锐无匹。青丘之国的修道者苏门真人欲渡此剑,抚剑叹息:「杀
人是你,承担业力的也是你。愿你灵智通神,从此自作自受!」并指一弹,宝剑
断作两截,遂成了今日的模样。

  遁虚剑锋刃尽褪,须经内力贯注,才能生出无形剑芒。李载微全身真力鼓汤,
遁虚剑的断口锐芒闪动,竟逼退了周围的半狼怪物。

  邵师载得了掩护,掐指抵额,口中諵諵念诵,久经锻鋉的意志集中力倏地凝
聚,精神映出一片无暇皎白,随时准备接受深层的暗示。他「呔!」一声掌击眉
心,猛然睁眼,低声喝道:「苍鹰开眼,万化归一!「羿神射日籙」!」

  将军籙的武功结合内力与符籙,以精神暗示激发潜能,这「羿神射日籙」的
咒法一拍入额,在邵师载的五感六识之中,刹那间风息音止,黑夜林道上的一切
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虽只有短短一瞬,却已觑见林荫深处的一抹黑影……

  「逮到你了!」

  邵师载随手拔下一根长发,左勾右拈、伸臂绷直,宛若羿神张弓;「嗤!」
一声破空疾响,附着内力的发箭脱手飞出。

  只听一声震天惨嚎,一名身披狼皮的高大男子跃出林翳,布满青筋的巨掌捂
着左眼,指缝间流出一丝血线。男子身长九尺馀,裸着筋肉纠结的黝黑胸膛,下
半身以毛皮围腰,胸腹面孔都刺有靛蓝色的复杂黥纹;披覆的灰白狼皮随风飘扬,
巨大的狼首张着尖黄利牙,恰恰盖住男子的头颅,犹如量身订做的兽型兜鍪。

  邪火教教主座下有六大兽神,从这人的模样判断,当是其中执掌暗杀部队「
天狼司」的司主「入室引狼」魏揖盗。

  邵师载没料到这一记「游丝箭」竟能重创邪火教的六大兽神之一,眼看所以
的半人狼都停下动作,彷佛断了线的傀儡,立即与师弟交换眼色,两人身形一晃,
箭一般的冲出包围!

  背后的魏揖盗却没有追来。

  邵师载心头一松,忽听耳畔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道士,看不出你有这等
身手啊!啧啧,道胖子教得不坏。」猛然转头,见一名头带进贤冠、帽缨逆飞的
白面青年与自已并肩而行,那人剃去双眉、面如敷粉,笑容十分邪气,夜里看来
直如阴森森的髹漆木偶。他在疾行当中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居然是倒着跑
的。

  邵师载背脊生寒:「这等轻功……莫非是山魈鬼魅?」挥掌抵着李师载的背
心一,转头低喝:「走!」横身停步,拦在白面青年与师弟之间。

  那青年也不出手,足尖连点,飞蓬般轻飘飘的落在一丈开外,封死了邵师载
的进路,模样还是懒洋洋的,环抱双臂,斜倚古木,俊美的容貌蕴有七分阴气,
月光下只见一双细长凤目里的瞳仁极黑极亮,几乎看不见一丝眼白。

  李师载被师兄推飞出去,起落之间,见亭子已在十丈之内,不敢回头,一迳
提气狂奔。

  「想走么?」

  一串银铃笑语从林中流泄而出,隐有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魅惑之力。

  李师载眼前一白,一片流雪似的宽袖挟着浓烈香气扫了过来,香气一钻入鼻
腔,膝弯蓦地有些发软:「有……有毒!」连忙摒息后跃。谁知香风却缠上了他
似的,怎么都挥甩不开,李师载双手乱舞,踉跄后退,直到背后一掌抵来,一股
绵和的内家真力透体而入,他灵台倏清:「师……师兄!」转头见邵师载面色铁
青,两人竟又回到了原处。

  一名宫装丽人自月下嬝娜而来,瓜子脸、细柳腰,白皙丰腴的酥胸半露,小
小的玉足踩着一双粉缎绣鞋,媚眼如丝,连声都分外腻甜。

  「堂堂天狼司主,怎地挂了彩?来,让媚儿替司主大人拔出那根头发,莫要
耽误伤势,平白坏了一只眼睛。」她全然无视邵、李二人的存在,柔声对树影里
的魏揖盗说着,语气满是爱怜,面上却无半点同情怜悯之意,姣好的樱唇斜斜一
抿,分明是幸灾乐祸。

  另一头,抱臂倚树、犹如雪貂般的白面青年阴阴一笑,语带揶揄。

  「魇道媚狐,魏司主好歹做过你的姘头,弄得你死去活来的,人说一夜夫妻
百世恩,你岂可如此无情?那小道士的「游丝箭」附有潜劲,一旦发丝入体,便
与气脉相连,这一拔不止痛入骨髓,说不定连眼珠都给拔出来了。」

  被称为「魇道媚狐」的宫装丽人晕红双颊,羞答答的掩嘴一笑。

  「你这人,这是好没良心!媚儿……媚儿自从嚐过你的好处,心里就没别人
啦!世上男子忒多,又有谁及得上我的东乡司命?」杏眼滴溜溜一转,娇声道:
「那根头发若不拔出,循气牵机,早晚插入脑中,届时便是一条死路。东乡司命
大人如此品貌武功,本教中无出其右,魏司主一死,天狼司的五百死士还不归入
东厢兵座管辖?」

  名唤「东乡司命」的白面青年两指轻夹,顺着长长的绸绳帽缨一捋,黑亮的
瞳眸连瞬几下,阴笑道:「你一向最讨教主他老人家欢心,说不定魏揖盗的人马
便归你的「夜魅司」所管,那里有我的份儿?」

  「黄鼠狼、骚狐狸,老子还没嚥气呢!」

  魁梧的巨汉自树影中站起,邪火教的暗杀先锋、天狼司主魏揖盗跨出林翳,
紧闭着淌血的左眼,黥满青纹的脸上露出一抹狠笑,冲邵师载一咬牙:「好!小
杂毛,你好,好得很!好一根入体连气的「游丝箭」!」在手揪着「发箭」一扯,
长嚎一声,硬生生扯出一颗血肉耷黏的眼珠来!

  魏揖盗咆哮声落,睁着空洞洞的左眼眶,张口便将自已的左眼吞下,手里长
长的发丝兀自沾着稠红的血珠,「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

  李载微看得目瞪口呆,魏揖盗却得意得很,仰头大笑:「吃落肚中、再化血
肉,这眼还是我的,谁也拿不走!」白森森的尖牙沾着些许似肉非肉的红白浆渍,
令人怵目惊心。

  东乡司命叹息道:「魏揖盗,你中计啦!这游丝箭一经拔出,气脉受箭丝牵
引,出血难禁,光流都能流死你。都说「最毒妇人心」,可惜你不听兄弟的劝。」

  魇道媚狐「哎哟」一声,雪白的笼纱缎袖一挥,掩口冷笑:「东乡司命,你
这手借刀杀人之计也太毒了些。伤药我多得是,你别冤枉好人。」微微揭开襟口,
雪白的奶脯上,一条红艳艳的丝线系着一只指头大小的鎏金小瓶,红线依着傲人
的峰壑起伏剧烈,更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分外白腻。

  魏克盗见她二人针锋相对,心中一凛:「他俩故意做作,终是拖死了我。」
听风里送来微响,扬声叫道:「药座!这伤能不能治?」

  邵师载、李载微正觉奇怪,林中忽传来一把嘶哑苍老的声音:「你也会担心
不能治么?哼!」

  东乡司命神微变,猛然回头,只见背后走出一名手持枴杖的矮小老人,双眼
赤红,乾瘪的嘴里暴出两枚尖细的门牙,身长大概只到魏克盗腰际,活像是一只
千年老兔精所化,模样既滑稽又诡异。

  老人颤巍巍地从东乡司命身畔走过,迳自穿过邵、李二人,那根树瘤嶙峋的
奇形木枴一挥,一点蓝光飞入魏揖盗的手中。

  「这药服下,一刻内出血必凝。如果捱不过一刻钟的出血,也就不用吃了,
没的浪费我的药。」老人一屁股坐上道旁大石,自此邵、李二人的逃脱之路彻底
断绝,要上半山腰的乘蹻亭,非越过老人不可。

  邵师载的心沈到了谷底。

  邪火教中精通医药的只有一人,便是主持西厢药座的掌药使西乡扶老。此人
不但在「六大兽神」中排行第一,更是帮助邪火教主司空度建立基业之人,要说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半点也不为过。掌药使西乡扶老、掌兵使东乡
司命、天狼司主魏揖盗、夜魅司主魇道媚狐,眼看「六大兽神」已出其四,看来
今夜之行,邪火教是势在必得了。

  东乡司命自诩轻功无双,却被老头子欺至背后,白面一绷,强笑道:「我等
以为得了先手,抢下攻山的首功,没想到药座老当益壮,居然还在我等之前,司
命佩服之至。」

  西鄕扶老赤眼一翻,神情淡漠。「你们继续聊啊!别理我老头子,等教主来
了,再一起打上山罢。」三人闻言一惊,想起教主的命令,背脊生寒,再没有勾
心斗角的兴致,不约而同转过头,五只眼睛一齐集中到邵、李二人身上。

  魇道媚狐杏眼滴溜溜一转,轻移莲步,嬝嬝娜娜地走上前,娇声道:「小道
士,乖乖听话,可以少吃些零碎苦头。你们今日鬼鬼祟祟的,都送了什么出去呀?
快说与姊姊听。」

  邵师载心下骇然:「邓将军的「瓦鸺」神出鬼没,连本山的守护暗桩也难以
掌握,今日的行动何其隐密,怎地邪火教却能知晓?不对!必是她虚张声势。」
定了定神,沉声应道:「将军籙与邪火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夜擅闯本山、
杀伤我教下弟子,意欲何为?」

  魇道媚狐眼波流转,笑顾东乡司命、魏揖盗二人道:「你们听听,这小道士
装傻哩!」冷眼回眸,阴笑道:「本教已向中京的伪帝宣战,你家道将首既是「
那个人」的生死至交,更率将军籙弟子入京参战,自是本教的敌人。你们也知大
战一开,九嶷山势必失守,故与南陵邓苍形互通声息,偷偷将那样「宝贝」运了
出去,我说的是也不是?」

  李载微面色惨然,颤声道:「师兄……」

  邵师载铁青着脸,厉声道:「胡说八道!兀那妖女,岂敢妄……」突然一愣,
再也接不下去。原来魇道媚狐水袖一挥,身后的树林里垂下十来具屍体,死者俱
是褐色劲装、褐巾覆面、腰插短刀,胸口绣着一只踞在飞檐上的猫头鹰,绣工虽
然拙陋,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潜诡秘。

  ……「瓦鸺」。

  望着那些被粗绳吊颈、鲜血染透褐袍的屍体,邵师载觉得全身血液都凉了。

  魇道媚狐娇声笑道:「这些个猫头鹰,也算很不错了,只可惜遇上了我的夜
魅司。小道士,你若乖乖吐实,姊姊便让你死得销魂蚀骨,不仅不痛苦,还是你
平生难以想像的登天极乐。若教魏司主或司命大人来问,你只怕还巴不得一死。」

  邵师载冷笑:「无耻下妖!将军籙门下,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你……」忽觉
身前黑风一晃,兽臭扑鼻而至,左眼一痛,一蓬血箭仰天喷出。魏揖盗笑得露出
白森森的尖牙,手中却多了颗鲜血淋漓的小球,正是邵师载的左眼。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魏揖盗龇牙一笑,目露寒光,脸上的青色黥纹扭
曲如蛇:「你还有什么不要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邵师载捂着左眼,指缝间不住渗出鲜血;就着模糊的视线望向吊屍,心中默
数:「一、二……十七。瓦鸺在本山轮值时,每班有二十人,这么说来,至少有
三头逃过了狙击。」

  (原来……东西已经平安送出去了!)

  邵师载面露微笑,似乎松了口气。

  魇道媚狐眼尖觑见,笑靥一凝,向虚空中一挥手,尖声娇叱:「东西不在山
上啦!速往南陵!」吊着屍体的林树上唰唰唰一阵影动,数不清的夜魅司密探没
入黑暗,空馀十几条瓦鸺屍褐屍悬在林间,随着摇晃的枝条上下起伏。

  身裹轻纱粉缎的绝色丽人霍然转身,苗条的水蛇腰一拧,更显得玉臀浑圆丰
盈,无比曼妙。

  「你去哪里?」东乡司命抱臂乜眼,冷冷的问。

  魇道媚狐「咭」的一声轻笑,侧着头说:「去将功折罪呀!我夜魅司得了情
报,让你东厢兵座发兵围山,还赔上天狼司主的一只眼睛……若教那样宝物进了
南陵,我们四个还有命在么?」东乡司命面无表情,魏揖盗却听得一凛,转头唤
道:「药座!」

  西乡扶者拄着枴杖颤巍巍起身,迳往山上走去。

  「我只记得教主说过,除了那样「宝物」,九嶷山上,片甲不留!夺宝占山、
都是教主的命令。」魏揖盗一怔,狞笑道:「那我选「片甲不留」!」

  邵师载等的就是这一刻。

  媚狐、扶老两人一动,合围的形势立刻有了缺口,邵师载趁魏揖盗开口分神,
猛地抽下腰带踩住,另一端过肘撑起,整个人拉成一张巨弓,回头低喝:「李载
微,快!」

  李载微回神跃起,横身往绷紧的腰带上一蹬,邵师载十成功力所至,猛然一
弹,登时将李载微「射」了出去!他附在额间的「羿神射日籙」尚未解除,这一
射不逊於强弓硬弩,李载微倏地越过西乡扶老头顶,呼地飞向乘蹻亭!

  魏揖盗发现中计,暴喝一声,双爪凌空扫去。

  「不可!」西乡扶老连忙喝止,已慢了一步。李载微被两记破空爪劲扫得口
喷鲜血,去势更疾,眨眼间越过十丈距离,重重摔在山腰石屋前,呕了一壁怵目
殷红。那屋子的四壁均是石砌,无窗无门,砖接缝密如发丝,连刀刃都插不进去,
就算檐下挂了写着「乘蹻亭」的乌木旧匾,也看不出哪里像亭子。

  「那亭内……必有古怪!」西乡扶老瞬如脱兔,急向李载微扑去。

  李师载被打得眼冒金星,恍惚中听得破空声近,咬牙将遁虚剑插入石屋前的
钥孔,「喀啦!」孔内机簧咬住断剑,他用身体的力量压下剑柄,蓦地四壁轰响,
簌簌落下土粉,整座屋子被落灰扬尘所吞没,震动之强,连四周的地面都摇晃起
来。

  「这……这是什么机关?」

  西乡扶老倏然停步,舞袖挥开烟尘,却见石屋四壁沈入地底,只馀四角的楹
柱撑起斗拱飞檐,果然是座亭子的模样。亭中不架横梁,而是以铜铸的悬心木吊
起,尽管周围地动山摇,钟身却晃也不晃。

  那钟大得不可思议,边缘几乎与原先的石屋四壁相贴,钟身布满古朴的夔形
云雷纹,通体密密麻麻,竟无一丝空隙。涡卷般的纹饰对称细腻,理路复杂又不
显琐碎,透着一股寂静悠远的气息。

  李载微扶着玄泉钟爬起,无奈伤势太重,挣扎了几下,始终起不了身。

  邵师载远远望见,心头一揪,忍不住大叫:「李载微!快走,快点逃走!」
忽然嗅着一股浓烈兽臭,魏揖盗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走?你们走得了么?」
喉间一束,已被掐得离地而起,箍着脖颈的茸毛巨掌收紧,渐难吸入空气。

  他突然懂了。

  你这笨蛋,李载微;既冲动又不镇定,还这么自以为是。「密道……」邵师
载垂着头,低声说:「在玄泉钟底下……」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牙齿咬得格格
作响,全身发抖。

  魏揖盗听得分明,扬声道:「药座!小道士说,密道的入口在钟下头!」

  老人拄着枴杖趋前,果然玄泉钟下是个黑黝黝的大圆洞,口径恰巧比钟缘再
大一些,洞砌砖如井,内里深不见底,隐约传来一股湿润水气。西乡扶老杖尖一
点,把李载微拖到井边:「这洞忒深,你先下去替老头儿探一探!不过这双腿子,
却用不上啦。」笃笃两声,将他的腿骨打折。

  李载微面如白纸,身子微微一抖,连叫都叫唤不出。西乡扶老正要将他扔下,
忽见他口唇歙动几下,却不知说了什么,略微凑近:「小道士,你方才说什么?」

  「我是说……」李载微闭着眼睛一笑:「你的腿子,也用不上了。」握住遁
虚剑的剑柄一提,石壁倏然升起!

  西乡扶老急忙后跃,谁知李载微右臂暴长,一把攫住老人的脚踝。李载微的
上半身横在井洞边,腰腹以下多在亭外,石壁机关一起,登时将他轧成两段,断
掉的右手却不掉落,西乡扶老被倒吊着一路夹至壁顶,「碰!」撞上亭檐。

  魏揖盗猛将邵师载甩开,才发现石壁又降了下来,西乡扶老狼狈落地,拖着
断手连滚带爬,一把翻至亭外。「药座!你没事吧?」

  「就凭这个乳臭未乾的小杂毛?哼!」西乡扶老惊魂甫定,猛将掉落在地的
半截残肢踢回亭中,摸索着拾起木枴。「死则死耳,烂命一条!想要老头儿的命,
不过是白死一回。」

  「我师弟的命,绝不会白白牺牲。」

  邵师载拄着长囊站起,「唰!」甩开青布,露出一柄镌成龙首形状的青铜鼓
槌,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将鼓槌甩向山腰的乘蹻亭!

  「夔神轰」,原本就是世上唯一能击响玄泉钟的宝器。

  (李载微!师兄……师兄照你的意思做了!)

  邵师载颓然跪倒,似乎见到远方倚钟而坐的师弟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夹带风雷之势的夔神轰旋入亭中,悍然击上巨大的铜钟!

  一瞬间,钟身四周的景物略为扭曲,无形的音波彷佛扯着所有的东西往内一
缩,倏地迸散开来!距离玄泉钟最近的李载微首当其冲,屍身顿时化为齑粉;西
乡扶老阻之不及,木枴一扔,转身掠出亭外,扭曲变形的空间却飞也似的追上他,
老人身形一滞,身体的线条也跟着扭曲颤动,蓦地七窍鲜血激射,落地时整个人
已蜷成一团,当场断气。

  宏大的钟声响彻大地。

  东乡司命、魇道媚狐掩耳飞退,兀自被震得气血翻涌。随着玄泉钟的觾天响
震,山间突然窜起一道道冲天白烟,周山此起彼落,原本枯黄的山林弥漫着一股
潮湿雾露,视线顿时模糊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对望一眼,忽见一人嘶吼着划破云雾,手里抓着个血淋淋的道士,正是
天狼司主魏揖盗。东乡司命见他拎着一条残臂,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抓的竟是邵
师载,这小杂毛的右袖空空如也,想来右手是被魏揖盗硬生生扯下,痛得晕死过
去。

  「不好!姓魏的发起疯来,难保不会要了小道士的性命!」

  东乡司命飞掠上前,袖里铁扇一指,疾点魏揖盗右眼、咽喉、胸口膻中穴;
双脚连环踢出,竟往下阴踢去。魏揖盗神智虽失,反应仍在,两人连珠似的换过
几招,魏揖盗不得不放下人质,东乡司命却抽身疾退,转头低喝:「用毒!」

  魇道媚狐云袖一挥,一股彤艳艳的香雾迎面撒去,袖里玉指连弹,如发琵琶,
又射出三道无色无味的药,魏揖盗逞凶逼近两步,忽然踉跄后退,状似醉酒。魇
道媚狐皱眉:「魏揖盗!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来?」

  东乡司命冷笑。

  「他聋了。」

  魇道媚狐一看,果然魏揖盗耳中淌下两道细细血线,侧着头不住转向,似是
努力辨别方位,半晌才回过头来,阴沈的右眼对上东、魇二人,神色已不复先前
的疯狂。

  魇道媚狐随手点了邵师载的穴道,眼见断臂处渐渐不再流血,邵师载却仍昏
迷不醒,忍不住埋怨:「瞧你做的好事!这条线索一断,怎生与教主交代?」魏
揖盗耳不能听,只是阴郁地望着她,剩下的那只右眼带着兽一般的森森寒光,看
着教人浑身发毛。

  「线索没断。你瞧,岂非到处都是?」东乡司命撢了撢身上的尘灰,悠然笑
道:「玄泉钟响,这些水气便窜出地面,两者之间显有关连。」

  「那又怎样?」

  「传闻中,玄泉钟声动百里、城邑难禁,无论多远,都能为将军籙招来道门
的援军。如今南方全是我邪火教的势力范围,天武军的邓苍形又困守南陵,要说
援军,百里之内是绝无可能。这俩小道士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敲钟,你道是为了什
么?」

  魇道媚狐蛾眉一动。

  「你的意思是……」

  「钟声,有可能是示警,好通知山上的人我们来了,要及早防备;也有可能
是为了启动某种机关,这满山遍野的水雾来得古怪,似乎是迷魂阵法一类,用来
阻止我们上山。无论是哪种解释,背后的意义都只有一个……」

  东乡司命冷冷的一笑。

  「我们要的东西,极可能还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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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之二 胜狮伏虎,隔世镜花

  *******************************

            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猛然起身,魁梧的身材几乎撞翻小儿,满儿的图纸文卷散落一地。

  「钟声……是玄泉钟!」

  宏亮的钟声响彻云霄,音源虽十分遥远,但那种似乎能穿透身体的震动却清
晰而深刻,刹那间不禁令人产生亲临现场的错觉。九嶷山距南陵城有数十里之遥,
能够超越距离限制,如此震撼人心的声响,也只有传说中的镇山神器玄泉钟才能
辨到。

  邓苍形掀帐而出,营地里马匹人立、仰天嘶鸣,架着轳辘的井口突然冲出七
八尺高的水柱,白花花的水柱顶窜上半空,年轻的士兵们手足无措,顿时乱成一
团。

  曲延庭扶刀奔来,沿路喊道:「各伍节制下属,万勿慌张!马曹速将马匹蒙
上双眼,莫要惊扰了中郎,违令者斩!」大营左近多是新军,众人听得呼喊,不
由自主望向中军大帐,一见邓苍形站出帐门,心里彷佛有了依凭,各伍伍长连声
呼喝,清点人数,转眼便恢复了秩序。

  负责照料军马的马曹兵赶紧将马匹的眼睛蒙上,厩里的骚动逐渐平息。只有
井中仍不住溢出泉水,为免饮水无端浪费,曲延庭唤人搬来一块巨大的车轮石封
住井口。

  邓苍形见他应变娴熟,心念一动:「莫非城里的水井,都有此异状?」曲延
庭低声道:「我从城西行来,沿途的井栏、陷坑里都溢水不止,只得叫人堵上。
中郎,我看九嶷山那头出事了。」

  「怎么……」邓苍形有些意外,突然一凛:「瓦鸺没有回报?」

  「一刻之前就应该回报的。」

  瓦鸺一到南方,便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南陵与六合观之间布下明暗六十五
条联系通道,无论发生何事,至少有十三条管道能同时传回消息;在「传递情报」
与「快速反应」两方面,瓦鸺甚至还在直属军师的暗行密哨「血薇」之上,堪称
是天武军中最优秀的秘密情报部队。

  移防南陵这六个月以来,瓦鸺从未发生过迟误回报的情况。

  「是那一组延迟了回报?是鴞形、望月、诱鳞,还是栖亡?」

  「四组都没有回来。」曲延庭面色凝重:「一刻前,他们全都断了音讯。」

  可恶!邓苍形捏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几欲淌血。

  他面色一沉,回头问道:「「负厄」呢?有没有消息?」

  曲延庭摇了摇头。邓苍形浓眉微挑,陷入沈思。

  瓦鸺一共有五组编制,其中「鴞形」、「望月」、「诱鳞」、「栖亡」四组
各自负责建立十六条平行通道,平日轮流监视九嶷山,以及进行敌情侦察等工作,
唯有第五组「负厄」不同,移防南陵的半年间,这组人不受行军司马曲延庭的指
挥,不担任日常的侦巡勤务,只专心构筑一条紧急联络的管道,这条通道将於最
危急的情况下自行启动,第一时间接手其馀四组的任务,把军师所交代的「宝物」
运送出来。

  「负厄」就像是一只隐匿深林的猫头鹰,既不接敌,也不与其他四组联系,
只潜伏在最后一条秘密通道里。「负厄」的音信一断,就代表最紧急的应变机制
已然启动。

  地面上突然传来某种奇异的震动。

  「是钟声所造成的馀震么?」邓苍形回过神,忽听风里传来一阵诡秘嘶鸣,
非驴非马,隐隐与地震相合。一名亲兵飞奔而来,面色铁青:「中郎,不好了!
邪火教又打来啦!那怪物好……好生巨大……」

  「别慌!」邓苍形低喝道:「取金盔来,我要登城!」

  城楼上,五百名山君直亲军屈膝扶弓,整整齐齐跪在箭垛后,未得号令,绝
不轻动。人人均是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颊,罕有地露出惧色。

  负责指挥马步弓手的裨将张蓟一见邓苍形登城,赶紧扶刀趋前,指着黑夜里
不住逼近的庞然黑影,绷紧的声音有些嘶哑:「中郎,您瞧!」顺着指瞧去,敌
阵里冲来一头头小山似的巨物,周身披甲,身前甩着一条巨蟒般的灰色长鼻,弯
刀似的獠牙直贲向天,牙焦黄如焚骨,在火光下泛着狞恶的光芒。

  这些怪物高约丈馀,甲下四条柱子般的巨腿,踩得地面隐隐震动;曾令骑兵
冲中动弹不得的沼泽,却无法困住这些庞然巨物,每一脚虽都踏进泥淖里,然而
陷入两三尺之后便即站稳,怪物甩动长鼻,仰头嘶鸣,一步一步向低矮的南陵城
头逼近。

  「是象!」邓苍形面色凝重,沉声道:「这是南方独有的象阵,我曾在兵书
里读过,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东西!」曲延庭、张蓟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
来。

  数十头披甲饰尖的南蛮巨象蜂拥而至,眼看已进入百丈之内,藉着城头的火
炬望去,每头南蛮象的背上都搭着一座帐篷似的木造方围,约比寻常的行军帐子
还要大一些,只是看不出有何用处。

  「奇怪!役兽须有驯兽之人,马匹尚且要骑兵驾驭,这南蛮象如此巨大,怎
地却不见象师?」

  饶是邓苍形身经百战,也从未遇过如此怪异的阵仗,携曲延庭登上城楼高处,
命人射下火箭观察,才发现象首有铁鋉延木围后方,猛然醒觉:「莫非驾驭大象
之人,就躲在木围后?如此不辨前路,却要如何驾驭进退?」对下方的张蓟大喊
:「象只最怕惊扰,以弓箭射它们的眼耳膝腿,别让它们靠近!」

  「末将得令!」张蓟抱拳一拱,转身挥手:「点火!放!」

  一记火箭飞过夜空,耀眼的红芒落地不息,划出巨象交叠移动的庞大身。

  「引箭……满弓……」张蓟右手放落,带起城上一片整齐划一的动作:「全
线预备……放箭!」

  五百张硬弓一齐绷圆,箭矢飕飕地飞出;刹时间,黑压压的箭雨带着优美的
弧形划过天际,倏地劲射而落!连成一片的象群微微一顿,下一个瞬间,木造方
围、正面的覆甲等便扎满黑羽箭杆,密密麻麻如刺蝟一般。

  象群只停顿一眨眼的功夫,又继续嘶鸣着朝城墙推进。

  面对五百名山君直的精锐步弓手,张蓟再次高举右臂。

  「瞄准护甲覆不到的地方,别想一次就射中眼睛要害!」他大吼着,沙哑的
声音穿透风咆:「点火,放!」

  火光划过天际,五百枝利箭搭上弓弦;谁知象群上的木造方围却抢先一步,
「砰!」一声翻倒前沿,紧跟着飕飕飕一阵密响,飞蝗般的乌影破空而来。城垛
上的弓手不及会意,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倒了一片。

  「放……」张蓟浑身一震,「箭」字尚未出口,忽被一枝狼牙响箭射穿咽喉,
强劲的箭势带着他向后仰,猛然撞上石墙,一路滚下阶台。

  「蔓成!」邓苍形叫着他的名字,冒着箭雨飞扑而下,几枝利箭「咻!」射
在身旁地下,他也浑然不觉。曲延庭舞刀格落来箭,百忙中转头大叫:「中郎!」
邓苍形蓦地回神,及时回身一扫,掌劲到处,震偏两枝羽箭;却听得曲延庭闷哼
一声,已被另一杆流箭射伤左臂,拄刀跪倒。

  城上情势丕变。

  象背的木围里满载着邪火教的弓弩兵,每座足有十人,从象身到木围离地已
逾两丈,南陵城的城高还不足四丈,以目前的距离,几乎等於是齐平对射,天武
军居高临下的优势顿时瓦解。

  「邓苍形!滚出来受死!」

  押阵的巨象头上,立着一名身形颀长、古铜肌肤的光头男子,生得精瘦结实,
全身筋肉宛若铁铸一般,一对狞恶的象牙如车轭跨在颈上,双手分持铁鋉,铁鋉
末端连着两颗带刺的黑铁球。

  此人正是邪火教「六大兽神」中的「大力神」屠象山,据说有单手伏象的惊
人怪力,号称「祖龙江以南勇力第一」。屠象山站在巨象头顶,随手解下缠在左
臂的精钢鋉子,原来这铁鋉是一条双头鋉,两端各连着尖刺流星,只是长度甚长,
分持於两手,远看彷佛是两条铁鋉.

  邓苍形见他双手握住一端,突然回身甩开,心知不妙,转头大叫:「众人小
心……」语声未落,屠象山陀螺般急旋几圈,双头鋉脱手飞出,便如一只巨大的
飞铊,「轰!」打塌了东首一片垛墙,一座重型石炮被打得粉碎,左近七、八人
走避不及,血瀑混着碎石烂木喷上夜空。

  天武军承袭中京王师旧制,石炮的制作技术远比邪火教精银,居高临下,最
远可投两百步,炮座四周裹以涂浸泥浆的稻草麻绳,对火箭的防护力高,堪称守
城利器。邪火教初围南陵时,也曾用过简陋的单梢炮攻城,射距不过八十步,往
往炮未推至定位,已被城上呼啸而落的盘磨巨石砸得粉碎,别说是炮石,就连鸡
蛋都没机会打上一枚。

  南蛮象皮坚甲硬,要用弓箭逼退甚难,而城上的五座「龙城铁衣炮」,正是
邓苍形专程从西陲战场带来的王牌;凭藉着炮石之威,再加上溃堤形成的沼泽防
线,邪火教从未踏进南陵城外两百步的范围。

  然而,这种被暱称为「韩师炮」的武器操作十分复杂,须由受过训綀的炮曹
军士才能胜任,黑夜里又不易瞄准,邪火教奇袭得手,此消彼长之间,象群已突
破至三十丈内,龙城铁衣炮无用武之地,沦为屠象山的铊靶。

  「邓苍形!躲在城墙后面过家家,不是好汉!」屠象山取出另一条尖刺流星
鋉,右手持鋉飞旋,狞笑道:「有种,出来决一死战!」轰的一声飞鋉出手,又
打塌了一座铁衣炮!

  南陵城墙上一片狼藉,混乱却有逐渐平息的趋势。尽管乱箭不断,山君直的
步弓手毕竟久历战阵,在邓苍形的指挥下,藉城垛的掩护展开反击,一轮对射互
有死伤。

  僵持之间,南蛮象踩着巨大的步子继续前进,尖亢的嘶鸣与箭镞的破空声、
人马的哀嚎等,混杂成某种充满炽烈激情的死亡乐曲。

  在远处的邪火教大营,一人正站在望台高处,双手抱胸,静静眺望着箭矢交
错、血肉撞击的修罗场,炬焰映亮他一头暗金色的戟飞怒发,浓密的粗眉与发鬓
同色,回映着地平线彼端血一般的烛天火光。

  屠象山是个笨蛋,他想。不过却是个很尽职的笨蛋。按照这样的攻击力道,
南陵城或许真的会失守也说不定……一瞬间,侥幸的念头掠过心版,男子摇了摇
头,坚定地望向远方。

  「金甲狻猊」项伏胜是邪火教五万大军的总指挥,在「六大兽神」之中,是
唯一被教主司空度委以兵权的人,比起魏揖盗的暗杀部队、东乡司命的亲卫军等,
他才是教主心目中足以征战天下的领军大将。项伏胜很清楚这样的信任是来自教
主的宠爱,不像是魇道媚狐或东乡司命那样,单纯只是对能力的一种肯定。

  而项伏胜也不负所望,一出手便撂倒了中京军系的名将章衢,几乎打开天武
军的南方门户。一时之间,「黄金雄狮」的名号传遍天下,邪火教从一介南方势
力跃上了天下舞台,似乎他的表现让邪火教主司空度更像是传说中的「帝星」之
一,周身散发着未来天子的耀眼光芒。

  ……狮子,原本就该是统领万兽,称霸沙场的。

  直到他遇上「腾云虎视」邓苍形。

  对峙半年,邪火教始终难越雷池,项伏胜却从未受到惩罚……这意味着惩罚
降临时,必然恐怖得超过他的想像。项伏胜必须为自已留一条后路。若能截下将
军籙的「宝物」,至少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为此,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这个假设成真,那么今夜他不但有机会
截下将军籙运出的东西,还有机会一举攻陷南陵城!

  眺望着被象阵、军队、营寨三重包围的南陵,项伏胜嘴角泛起一抹狠笑。

  南陵城下的战况却突然发生变化。

  象阵已推进到了城门前二十步,距离一拉近,城墙毕竟比象背高,躲在木围
里的邪火教弓手顿时失去射角,纷纷抛出绳钩来搭城垛,意欲登城。巨大的象只
加上背上的木制方围,简直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攻城塔,当先两头巨象还以悬空的
龙骨相连,龙骨下吊着一根廊柱般的巨型攻城槌,一等距离缩短到十步、甚至五
步以内,便要冲撞城门。

  「中郎,器械架好了。」曲延庭奔上城头,受伤的左臂草草包扎,沾着鲜血
烟灰的面颊仍带着一丝淡淡冷漠。邓苍形发髻散乱,脸孔被浓烟熏得发黑,眼中
却闪着精光:「先清理西南方,所有弩炮不分先后,自行射击!没有我的命令,
不许停!」

  军令一下,飕飕连响,数不清的炮石从城墙西南角飞起,砸落在象群中!

  城上的铁衣炮已被屠象山摧毁四座,剩下一座架在城楼东侧,炮机四周早已
无人,决不能从西南方发射炮石。况且两军相隔仅二十步,城上架炮,根本是无
用武之地。

  但不知何来的飞石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精准地往象群里招呼。南蛮象体型虽
大,天性极怕惊扰,披甲能挡下箭矢攒射,却受不住甜瓜大小的实心炮石;一阵
哀鸣,几头大象轰然侧倒,背上的木围摔得支离破碎,驮载的弓手不是被活活摔
死、被圆石打死,就是被倒地的象身压得血肉模糊,十中竟不存一。

  馀下的南蛮象受到惊吓,纷纷转向;搭载攻城槌的两头先锋巨象兵临城下,
弩炮虽及,城上的士兵直接搬起铁衣炮用的盘磨巨石抛下城墙。纵使双象的体型
较其他象只更为庞大,也捱不住砸,十几块炮石接连坠落,只见高及城垛的扬尘
里,两头巨象屈膝仆倒,背上搭起的悬吊龙骨被扯裂开来,巨大的攻城槌轰然落
地。

  原来邓苍形不止带来构造繁杂的铁衣炮,亦有射距在五十步到八十步之间的
单梢炮,欲以射程不同的弩炮构成防御网,只是过往邪火教未曾攻至城下,这些
短射距的投石炮不过聊备一格,谁知今日却派上用场。

  象群受惊,转头往邪火教的阵营冲去,屠象山昂然立於乱军中,即使惊象自
身畔疯狂奔过,亦丝毫不为所动,望着西侧满地的象屍与炮石,喃喃道:「……
不在西边么?」提气大吼:「不许后退!改从东侧进攻!」馀下还受控制的象只
纷纷掉头,改往东面,但仍是溃逃的比前进的多。

  曲延庭在内城重新校正方位,炮石又朝东方飞去,只是这回射程却拉长许多,
刻意避开城墙角落,正好打中溃退中的象群,败势一发不可收拾。

  一头惊慌的疯象朝屠象山冲来,身形奇伟的光头男子动也不动,直到烟尘滚
至身前,才矮身一撞,抵着象鼻用力一掀,猛将大象甩过身去!那象惊嚎着飞过
他头顶,在身后轰然落地,再也动弹不得。

  南陵城上欢呼一片,屠象山昂然不动,象群溃兵迫於他的威势,迳由两侧溃
退开来,箭矢密密麻麻插在他脚边地面,他仍是专注地望着天空。

  「奇怪!」邓苍形忽感不祥:「邪火教今夜一败涂地,这人还有什么图谋?」

  邪火教大营的望台上,项伏胜极目远眺,终於露出得意的笑容。

  「生死一线,绝难藏私!」他举起右手,一道烟花火号掠过沉郁的夜空:「
邓苍形,你露出马脚了!」

  灿烂的火花掠过东南方的天空,屠象山猛然抬头,嘴角竟挂着一抹笑。

  「胜负……」他身形一动,冒着箭雨向前疾奔;城上众人还不及会竟,屠象
山已奔至城门口,弯腰抄起那梁柱般的巨大攻城槌,使劲向城墙的东南角掷去:
「现在才开始!」

  包覆着铁皮铜钉的巨木战槌「轰!」一声坠地,屠象山人随槌至,当真半点
都不迟疑,扛起战槌,又往旁边一处未遭炮石的地上抛去;一连几回,已飞快移
到城东角地,这一次的撞击声却有些异样,彷佛带着些许井中回响的空洞感。

  「找到啦!」屠象山哈哈大笑,扛起战槌往地面上一砸。这回所有人都听见
了,地底传来膨松软脆的回响,槌尖深入两尺馀,砸出一个异常明显的大洞。

  邓苍形面色丕变,挥手大喊:「放箭!别让这廝动手……」语声未落,屠象
山一槌夯落城墙角,「哗啦」一阵泥崩土陷,三丈来长的攻城槌斜插入地,地面
上只剩半截!

  屠象山仰头狂笑,回头朝远方的大营叫道:「金毛狮子,真有你的!那老王
八果然在这儿掘了条地道!」声音随内力远远送出,穿过象阵残军的蹄声嘶嚎,
如同战鼓般震撼人心。

  远方的望台上,项伏胜浓眉一挑,举起青旗一挥,营中鼓号传出,埋伏许久
的一支骑兵突然从南陵城畔冲杀出来,踩着一地的人象残屍越过沼泽防线,直往
斜插的巨木槌处奔去。

  城头上箭如雨下,骑兵们纷纷钻到马腹底,马匹被射得刺蝟也似,人却趁着
坐骑倒跪前着地滚开,解下长盾抵挡弓箭,十人里倒有三四人得以来到屠象山身
边,慢慢聚成一个长盾方阵,约有三百人上下,从城上已看不清地面陷坑,只见
一片密密麻麻的蒙皮铁盾。

  屠象山一拳搥落地面,铁铸般的巨灵掌穿过土石,彷佛热刀切牛油似的,哗
啦一声,从土里「拔」出一名身穿暗褐劲装、腰插短刀的矮小覆面人,胸口绣着
一只踞在檐上的猫头鹰。约莫是屠象山手劲过人,那人被箍颈提起,身子痉挛一
阵,便已没了声息。

  为了确保无论如何都能完成任务,「负厄」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挖出一条从
九嶷山下通往南陵城的秘密通道。这是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不但亟须想像力,更
需要难以置信的毅力、技术与专注力,魇道媚狐统率的夜魅司中不乏好手,也评
估过挖掘地道的可能,最后的结论是「辨不到」。

  但「负厄」的人却估到了。

  项伏胜於情报一节,并无胜过夜魅司之处,只是对邓苍形的从容耿耿於怀。
南陵城小力弱,被五万大军围困半年,邓苍形凭什么有把握在任何清况下,都能
及时联系九嶷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挖了一条地足以穿越围城重兵的秘密通道。

  项伏胜派出象阵攻城,料定邓苍形必定以炮石应付,南陵城外是大片沼泽,
要掘出地道已是千难万难,如无必要,邓苍形一定会尽量避开地道通过的部分,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所以炮石刻意避开的部分,就是地道通过之处!

  「这便死了?真没用!」

  屠象山将人丢到一旁,忽觉脚下微震,瞥见那死屍手里紧捏着一小块三角形
的木楔,陡然想起项伏胜的话,怒喝:「可恶!」三两拳便轰开一小块地面,抢
过一支火把,想也不想,纵身跃入坑中。

  地道里难以立直,屠象山转头举火,只见巨槌之后,黑黝黝的通道一路抖落
沙尘、倒压支柱,深邃的距离感不断向眼前挪近……地道塌陷了!

  正如项伏胜所料,这条地道直通城内,万一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
此每隔一段便埋下机关,一旦抽出特定的木楔,即可毁去该段通道。屠象山眼见
坍塌越来越近,本想以巨槌撑住,回见另一端有隐有黑影晃动,心想:「只要老
子入城,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开门不过是举手之劳,老子又有何惧?」大笑声里
手脚并用,肩上獠牙不住撞落坑顶尘土,往地道的尽头爬去。

  他速度飞快,爬不多时,已见前方一条人影,肩背宛然,似乎正推着一个长
匣似的物事前进,身手极为矫健。

  屠象山心中一动:「就是这个,从九嶷山运下的宝物!黄鼠狼、骚狐狸抢破
头,却落到了老子手里!」恶念横生,顾不得撞塌坑顶,尖剌流星鋉「呼!」的
一声飞往那人背心!

  邓苍形与曲延庭对联袂奔下城头,冲向城东的一处隐密枯井。

  曲延庭推开封井石磨,只听窸窣一阵,一名满身污泥的负厄组员爬出井口,
也不行礼,奋力从坑道中拉出一口桐木箱子。那箱子约莫四尺来长,宽高不及三
尺,恰恰可容一名少年蜷身卧入,似乎重量颇沉,邓、曲二人赶紧上前帮忙,合
力将箱子抬出地面。

  那名「瓦鸺」面色惨白,对邓苍形微微躬身,忽然趴倒在地,颤声道:「启
……启禀主人,将……将军籙所托之物,已在箱……箱中。」邓苍形伸手欲扶,
猛被他一口鲜血吐上前襟,那人软软瘫倒,眼见不能活了。「屠象山追来啦。」
邓苍形守在井畔,头也不回:「延庭,速速开箱,将人带到安全处,不得有误…
…- 」

  「中郎……」曲延庭揭开箱盖,脸色一变:「箱里没有人!」

  邓苍形猛然回头。

  桐木箱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牒经卷,邓苍形本以为是将军籙的武功秘
笈,随手一翻,谁知尽是将军籙的开山史牍,记载历代先人如何垦荒传教,打下
基业。箱中附有一纸信笺,上头写着:「先人遗教,永志不忘,百年之后,虽死
犹生。宁守山有责,莫敢擅离,劳将军将此箱送至中京,则九嶷山纵毁,将军籙
亦长存矣。道宁手书。」字迹娟秀之中略带稚拙,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点、勾、
撇、捺绝不牵连,与字里行间的倔强口气如出一辙。

  邓苍形双手持笺,眼中如几乎要喷出火来。

  「倘若四寇联合,九嶷山决计保不住。」中京密会的那夜,他开门见山对军
师说。「南陵是江南防线的最后据点,再往南的地方通通都要放弃。我能为军师
撤出将军籙的曲籍、宝物以及留守人等。」

  集妩媚与童稚於一身的黑衣女子侧首支颐,笋尖似的白嫩玉指抚着杯缘,突
然一笑。

  「将军若是道将首,可愿意放弃祖宗四百年的基业,任其沦入妖邪外道之手?」

  邓苍形默然。

  「我听闻将军麾下,有昔日出身楚州掘金矿山的奇人异士,名曰「负厄」。
真是好有趣的名字啊!「负厄」是指猫头鹰……还是蜈蚣?」当然两者皆是。这
个双关语的代号也算是种自我解嘲,邓苍形不认为她真的不懂,於是保持沈默。
军师轻声续道:「若能掘一条隐密地道,则必要时,或能对九嶷山伸出援手。」

  他退而求其次。「如此曲籍、宝物与人,三者须择其一。军师以为何者为先?」

  「将军以为何者为先?」

  军师饶富兴致的望着他,水汪汪的杏眼带着一丝危险的冶丽。

  「人。人死了,什么都是假的。」

  「我与将军同。」军师展颜一笑。或许是邓苍形的错觉,军师的脸上似乎露
出放心的表情。「道将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她若落入邪火教那批禽兽手里,后
果不堪设想,道将首领军於北域作战,影响深远,还请将军多费心。」

  (牺牲了这么多人……终究、终究是一场徒劳!)

  邓苍形捏紧拳头,忽听轰隆一声,压住井口的石磨飞上半空,另一名负厄组
员被掷出枯井,头颅破碎、右臂齐肩而断,断口血肉模糊,似是被硬生生扯断的。
满身尘土的屠象山跨过井栏,随手一掰,井口的石砌围栏应声碎裂,彷佛泥塑一
般。

  「邓苍形,你这手下是个好样的!」全身如铁汁浇铸的光头男子竖起拇指,
撇嘴邪笑:「脑袋被老子一球打碎,还想拔出坑底的木楔,若非老子及时扯断他
的手,只怕已埋在地底做王八。」

  邓苍形面色阴沈,静静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屠象山自负怪力无双,一旦入城,这南陵城就算是门户大开,不由得踌躇满
志,仰头大笑:「老子平生最敬佩英雄,你这廝龟缩城中,净使些恼人的诡计手
段,枉费你这么大的名头,当真是笑煞人也!来来来,老子给你个机会,死在「
大力神」屠某的尖刺流星鋉下,胜过活着丢人现眼!」

  「你……」邓苍形缓缓抬头:「懂什么是「英雄」?」

  屠象山被他的气势一迫,忽觉胆寒,双手舞动流星:「缩头鸟龟,受死吧!」
铁鋉打得周围青石迸碎、墙圮梁倾,他却趁尘沙迷眼之际,倏地窜至邓苍形身前,
运足十成功力,钢球横扫太阳穴……

  邓苍形虎目圆睁,一把接住钢球,猛把他压跪在地!

  屠象山惊怖之馀使劲抵抗,总算没被压趴在地,却无一丝多馀的力气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邓苍形颓然放手,又恢复成那个隐忍、谨慎、满怀心事的过气
老将,轻轻甩动左掌,似乎又老了几岁。

  「延庭,召集马军,我们上九嶷山救人。」他拖着步子往大营走去,声音比
背影更加遥远。屠象山心中一动,这……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南陵城开,正
是本教大举进攻之时!他正想起身,这才发现自已动弹不得,视线、声音渐渐黯
淡模糊,彷佛沈入一处无声的海中……

  屠象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山君怒」本就是天下间最刚猛强横的掌力
之一,出手无回,是势以凌人的武学。尽管沈寂了十二年,老虎毕竟还是老虎,
从觉醒的那刻便要噬人,谁也无法阻挡。

  *******************************

              九嶷山六合内观

  玄泉钟响,满山弥漫着迷蒙水气,连空气都变得阴冷起来,彷佛身在无间。

  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一路往山上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道却似乎没有尽
头,时间与空间感慢慢消失;再走片刻,魇道媚狐脚下微一踉跄,玉手扶着枯树,
身子居然有些绵软,不觉微汗:「我……有些乏啦!」喉音娇腻,神色却十分精
警。

  东乡司命与她默契十足,顺着她的话头说:「这水气是一种迷魂阵法,我依
五行八卦的理路计算推演,始终难以破解。排布这一路迷魂阵的,肯定是位高人。」

  浓雾忽然裂开一条狭长的「工」字细缝,两片门似的雾气分作左右,凭空出
现一个透着微光的门框。一条娇小的人影提着灯笼,缓缓自光晕深处走了出来,
身量虽不甚高,但腰肢纤细,显然是一名女子。「回去罢!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
地方。再不离开,休怪将军籙不客气啦。」喉音清亮脆甜,却有一股掩不去的稚
气。

  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对望一眼:「莫非……就是她?」

  魇道媚狐倚树翘立,一副慵懒娇弱的模样,柔声道:「妹妹,我等不是坏人,
只是不忍将军籙误入歧途,专程来规劝道将首的。姊姊的闺名叫媚儿,不知妹妹
怎么称呼?」向前走到光晕附近,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门中少女动也不动,朗声说:「我知道你。你是邪火教的「夜魅司」司主魇
道媚狐。」停顿片刻,似觉得未报姓名不甚礼貌,小手揪着嫩绿色的细绸裤管,
又补了一句:「我叫道宁。」

  魇道媚狐心中大喜:「果然是她!她不知让瓦鸺运了什么出去,自已却笨得
留下来。逮住这个丫头,将军籙尽入我教之手!」故作惊讶状:「啊,莫非是道
将首的掌上明珠?」乘机上前几步,举手齐眉,只见门里立着一名面貌清秀、肌
肤白皙的绿衫女童,至多十一,二岁,紧抿着小嘴,皱起秀气的眉毛,模样颇为
倔强,周身散发着南方越女的水灵剔透,年纪虽小,却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我爹不在山上。」道宁蹙着眉说。

  「姊姊知道。」魇道媚狐笑道:「道将首到北方去啦!为「那个人」领兵打
仗,是也不是?」

  「「那个人」?」道宁微微一怔,忽然醒觉:「你是说照日山庄的庄主劫兆?」
她自幼与父亲聚少离多,总以书信沟通,父亲在信里每隔三两行便是一个「劫庄
主」云云,让父亲去北方打仗的也是他、让父亲回不了家的也是他,彷佛这个人
便是父亲生活里唯一的重心。

  「婆婆,这个「劫庄主」是谁啊?」九岁那年,她终於忍不住问。

  负责照顾她的虎婆婆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横过那张皱得像乾枣似的焦
褐老脸,在六合内观人人都怕跟她说话,但只有虎婆婆会骂她、打她,强迫她吃
青葱白菜,不像其他长老,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客气的冷漠。

  「是劫兆。」虎婆婆哼的一声,脸上凄厉的爪痕忽然跳动起来,似是扬眉冷
笑。「那小子不是好人,我听说他有很多老婆,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兄长,总之不
是什么好东西。」

  (那……父亲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

  这个问题,道宁始终没问虎婆婆。

  她六岁就懂得什么叫「禁忌」了:有些字眼一出口,就能让周围的人脸色大
变,往后的几妖内纷纷走避,彷佛与她说话是种折磨,譬如「父亲」、「母亲」
之类的……虎婆婆是少数愿意把她当成普通小女孩的人,道宁不想冒着失去她的
危险。

  魇道媚狐一听到「劫兆」两字,脸色都变了,慌忙摒除杂念,把他的名讳驱
出脑海;定了定神,强笑道:「正是那人。你父亲为他所蒙骗,率领将军籙的弟
子为他对抗北方「九幽寒庭」的玄皇宇文潇潇,这十几年来,莽身北域的贵派英
灵不知凡几。那人身为天下祸乱的根,是中宸州异变的元凶,道将首身为正道巨
擘,不可为虎作帐。」

  道宁对劫兆素无好感,只是觉得奇怪。

  「天下祸乱……的根源?」

  「对。」魇道媚狐柔声道:「妹子可听过「三律倾斜」的预言?」

  道宁秀眉微皱,点了点头。

  「是太一道府的预言么?「三律倾斜,帝星应於四方」。三律是指天、地、
人的运行之道,天律是星斗明灭、六合运转,地律是山川异改、四时变化,人律
就是王朝兴衰、世间分合的道理。三律一旦生变,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顺序,这是
因为人的生命有限,对照天时,犹如沧海一粟,或可察觉山川改易,却不能长寿
到能看见星辰的生灭变化。」

  「妹子真是聪明!」魇道媚狐拍手笑道:「因此三律若要归位,也必定是先
人律而后地律,最后才是天律正位,万物回归常轨。按照太一道府的预言,天武
王朝气数已尽,四方帝星纷起,最后一统天下者将开创新局,使人律归位。」

  「「那个人」却已一己之力负隅顽抗,十二年来,天下始终无法混一,人律
无从定位,如今连地律都已渐渐失衡。九嶷山的冬天,昔日可曾飘过瑞雪?如今
南方越来越冷,归根就柢,正是那人坏了三律归位的常轨,致使天下大乱。」

  道宁忽然笑起来。这一犹如冰消瓦解,光晕下小小的脸庞晶莹剔透,一瞬间
五官的线条都柔媚起来,彷佛是南方软水捏成的人儿。

  「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但你却是一派胡言。」

  魇道媚狐笑容倏僵。

  「我爹说,天地变化是自然之力,人连律的改变都无法亲眼目证,怎能以一
人之力倾斜三律?」道宁大声道:「太一道府是预言天时、地貌、人治都将发生
变化,仅此而已。我爹常说,籙谶就像是地籍图册一样,只能记载山川形貌,却
不能解释它们的过去和未来。难道你们就是为了这种穿凿附会之说,才四处与人
打仗么?」

  魇道媚狐恼羞成怒,变色道:「好碎嘴的丫头!」水袖一挥,去抓她雪嫩纤
细的脖颈。谁知眼前白雾一起,门屝、人影全都消失不见,一旁埋伏已久的东乡
司命倏往另一边扑去,匡啷一声,铁扇敲碎了一片云雾,洒落一地晶亮亮的碎片。

  东乡司命拾起一片观察,不觉皱眉:「这是……水晶?」

  一条高大的人影从雾中走出来,狼皮黥面,肩上扛着昏迷的邵师载,正是天
狼司主魏揖盗。他耳朵已聋,是循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的气味而来,东乡司命将
水晶碎片交给他,魏揖盗闻嗅片刻,伸手往周围一指,摇了摇头,表示这气味四
处皆是,难以精细辨别。

  东乡司命对着魇道媚狐一颔首,口唇歙动。

  魇道媚狐点点头,提声笑道:「妹子,姊姊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姊姊同你说呀,「那人」不但坏,而且还同你妈有仇呢!说起来,也算是你妈心
头的一点痛。」

  云雾忽然摇动起来,道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回汤间隐约透出一丝颤抖。

  「你……你说什么?劫兆……与我娘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妈死前没跟你说么?还是将军籙的人都没同你说过?这事儿说起
来也太丢人啦!「那个人」啊……」魇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转,掩口轻笑:「
杀了你妈的姘头呢!你妈恨死他了。」

  「唰」的一声,从三人绝难想像的方位裂开一道工字缝,雾门开启,道宁的
身影出现在微光中。东乡司命一做手势,魏揖盗倏地窜至门前,谁知仍是一爪落
空;无论他如何奋力躣前,道宁的影像始终停在身前三尺处,彷佛两人之间有一
道看不见的无底深渊。

  「你……你胡说什么?」门里的道宁影像咬唇瞪眼,尚未长成的细小身子微
微发颤。她越想越是想表现出凶霸强硬的姿态,忍泪的模样偏偏是惹怜。

  魇道猸狐为争取时间,眯眼笑道:「你的母亲法绛春法二小姐,当年给你爹
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此事传遍江湖,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将军籙
四百年来最大的一件丑事,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却不知妹子
今年几岁?」

  道宁脸色惨白,全身剧烈发抖。

  即使六合内观里上上下下都严禁提到「将首夫人」,自懂事以来,道宁仍隐
约察觉母亲曾做过一件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将军籙的事,就连向最亲近的虎婆婆
提起「母亲」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脸来,更别提长老们对她的异样眼光。

  为了证明她是道初阳的女儿,道宁拒绝瓦鸺的帮助,坚持留在六合内观,「
我是爹的女儿,要为爹守住将军籙四百年基业!」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才得以奋
战至今。而魇道媚狐的譑却像一把尖刀,一把划开她心头最不敢、也最不愿面对
的那一块。

  「你爹对「那个人」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欠他这份人情!」魇道媚狐加
入魏揖盗的行列,一边扑向明明灭灭、忽隐忽现的道宁影像,嘴里继续阴损:「
妹子,你若是你爹亲生的,她又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九嶷山上,不闻不问?」

  始终在一旁冷静观察的东乡司命推过九宫八卦、五行阴阳,只觉这迷阵的变
化毫无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动,也加入扑击的行列。白雾里只见三
人上纵下跃,或轻灵或迅捷,不停追逐飘忽闪动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魇道
媚狐脚下一软,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这是什么妖法?你这婊子生的
小贱货,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管教你后悔做个女人!」

  忽听半空传来一把嘶哑的笑声:「道初阳的女儿,果然有点本事!」声音如
尖凿入耳,敲得人半身软乏,几欲晕倒。魇道媚狐闻身抬头,脱口叫道:「教主!」

  一顶贴满黄纸符咒的白帘软轿从天而降,抬轿的四人全身缟素,连脸都是死
板板的灰,落地时膝弯动也不动,宛若僵屍。那轿一入雾中,蓦地四面帘卷,无
数铁鋉「喀啦啦」地自轿中飞出,有粗有细,末端连着大大小小的浑圆钢球,呼
啸着击向四面八方!

  一片清脆的碎裂绵响,数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开来,浓厚的白雾「嘶」地还
原成一道道冲天水气,东乡司命等挥散白雾,才发现自已站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
檐匾上刻着「弥之六合」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将军籙的总坛六合内
观。

  道观前庭遍铺青砖,地上密密麻麻布满气孔,不住喷出水气,周围立着巨大
的水晶镜,不过半数已被鋉球所毁,徒留一地碎片。东乡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
不敢相信方才的进退驱避,竟不脱这片小小庭除,东乡司命观察孔位分布,果然
是按九宫八卦排成,只是如何产生迷阵效果,却是全然不知。

  寒风吹动,冰冷的水气直渗骨髓,软轿四面的白帘一落,长脚蜘蛛般放射的
大小铁鋉也「喀啦啦」收回轿中。东乡司命等单膝跪地,齐声俯首:「参见教主!
属下等有失远迎,还请教主恕罪!」

  轿中之人「嗯」也一声,软轿前帘一动,气劲隔空扫出,六合内观的六间大
门「砰!」一齐撞开,门中的道宁一抹泪痕,身子兀自发抖,神色却颇镇定,咬
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

  白帘卷起,轿中的软榻之上,倚卧着一名乾枯瘦瘪、眉发皆白,全身缠满铁
鋉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气彷佛已被抽乾,眼窝深深凹陷着,宛若连皮骷髅;黑
夜里不辨瞳眸,依稀只有两点莺幽鬼火闪动。

  「我是。」他咧嘴一笑,亲切的笑容却比狞兽还要恐怖。

  「你可以叫我「过隙白驹」司空度。」

  貌似半朽之屍的衰老男子笑着,回顾轿旁的三名下属:「进去瞧瞧。除了这
个小丫头,其他的人全杀了。」道宁脸色雪白,兀自挺着背脊,立在门边,魇道
媚狐笑着走过她身畔,小巧的粉绣缎鞋跨进高槛,掩嘴轻道:「妹子若是怕见血,
可得闪远一些。」

  东乡司命黑眸一瞬,从怀中取号筒,一蓬蓝艳艳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
无数黑影蜂拥上山。他手下的「东厢兵座」是教主的贴身近卫,与项伏胜的士兵
不同,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先前为迎教主圣驾,只布於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与
夜魅司打头阵攻山,此时以火号加集,转眼便至,将整座六合内观围成铁桶一般。

  不消片刻,魇道媚狐匆匆由观中行出,俏脸一凝,一把抓住道宁的手腕。

  「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道宁咬牙不理,但毕竟年幼体弱,被掐得身子微侧,露出痛苦之色。

  轿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让你碰她了么?」魇道媚狐面色丕变,慌忙松
手后退,伏在地上:「媚……媚儿糊涂,还请教主恕罪。」情急之下,声音竟然
微微发颤。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两抹碧燐燐的幽火挪向后方,上下打量道宁
片刻;道宁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只是不愿坠了将军籙与父亲的声名,动也不动的
倚在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回去。

  「看来,你还真是下了死志。」司空度啧啧两声,笑容亲切:「我上九嶷山
来,原本打算杀它百八十个,谁知山上只剩两个活人,我既不能杀你,只好让他
死上百八十次了。」东乡司命势往颈间一比,魏揖盗站起身来,从草丛里提起一
个满身是血的断臂人,却是半昏半醒的邵师载。

  「邵……邵……」道宁脱口惊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银牙,眼中溢满泪
水。在九嶷山「载」字辈的年轻人里,邵师载与李载微是对她最友善的两个,道
宁决定与六合内观共存亡时,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奋勇担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
不同。

  「小……小太师姑……」邵师载勉强睁开眼皮,艰难地说:「快、快走……」

  魏揖盗利爪一闪,他胸前喷出一道血箭,皮肉耷着衣衫破片一齐离体。邵师
载连呻吟的力气也无,残躯一阵抽搐,旋又晕死过去。东乡司命拍拍魏揖盗的肩
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须凌迟一百八十刀才许他嚥气。少了一下,魏司主
自已看着办罢。」魏揖盗读着他的唇形,露出残酷的笑容。

  道宁一抹眼泪,咬牙道:「你们……通通给我住手!」

  「小丫头,看在我与你父是旧识的份上,教你一个乖。」司空度笑道:「败
军之将,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

  忽听一人笑着接口:「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注定一败,该拿什么来换你的
狗命,司空度?」语声飘忽,竟已来到檐上。东乡司命等猛然惊觉,循声抬头:
「是谁?」

  *******************************

            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独自走入帐中,帐外人马杂沓、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於耳,他却是置
若罔闻,一个人来到屏风后的狭小空间,从积尘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书匣大小的
乌木箱。

  没能及时抢出道宁,邓苍形的任务已彻底失败。

  将军籙的将首道初阳是天武军的重要盟友,邓苍形后来又在中京见过几回,
已经是个稳重温和的中年人,与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诚,笑里毫无心机。那晚在夜
宴的角落,邓苍形难得地喝得十分酣畅;以道初阳的地位,不会没听过那些流蜚
的。

  为着这样的好心人,或许……值得赔上一命吧?

  邓苍形开锁掀盒,解开泛黄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个陈旧牌位,牌位上分
别写着「百军盟大智分舵常公讳百里」、「百军盟大勇分舵汤公讳显」、「百军
盟大仁分舵胡公讳昆」、「百军盟大信分舵沐公讳雨尘」,金漆小字已有残褪的
痕迹,面上略显斑剥。

  他将四块木牌立在箱上,才想起随身并未携香烛。邓苍形由西陲转战江湖,
行军数百里路,也不真的以为有时间祭拜,只是带着身边,总觉得心里踏实。

  他拾起破旧的裹布想擦拭牌位,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又倏然无语。初老的
昔日虎将坐在衣箱上低头祝祷,这些年他已养成心头默念的习惯,连嘴唇也不稍
动,谁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义兄弟们都说些什么。

  「中郎若想飞黄腾达,就不该带着昔日百军盟的旧物。」

  曲延庭突然出现在背后,取来一方小小的香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香烛置好,
对着牌位躬身三拜。「若已不存飞黄腾达的念头,东西就该备得更齐全些。」他
的口气有些冷淡,转头将线香递给邓苍形。

  邓苍形怔了半晌,默然接过;低头拜了几拜,才将牌位收好,锁上木箱。

  「延庭,我要死在这里了。」

  他将铠甲褪下重穿,手抱金盔,目光却避开了年轻的行军司马。

  「需要我陪中郎么?」曲延庭替他系好披膊的扣带,口气仍是一贯的冷漠。

  「那倒不必。」邓苍形一笑,随手取出两封密函。「救出道家小丫头之后,
你要负责将她送回中京。这封是储胥城的外郭蓝图,按照我的设计,能凭江筑起
一道坚固防线,即使丢了南陵,邪火教也打不过江去。另一封是给庄主的荐书,
储胥城构筑工事期间,要有人领军与邪火教周旋,我推荐你接任夷陵将军的位子。」

  曲延庭向来不与他争辩,安静接过密函,塞进胴甲的内衬里。

  「你要好好干,别让我丢脸。」

  邓苍形双手轻拍面颊,藉以提神,一夜未眠令他眼窝有些凹陷,目光里却有
着难以言喻的锋芒。「把江边的渡船全部弃毁,只留一条给你自已用就好。告诉
弟兄,就说我刚接到庄主的密令,他已亲率中京八万大军前来,天明即至,要我
们担任先锋军,抢在诸军前打上九嶷山。立下功劳,就搭庄主的龙船回中京!」
曲延庭领命而出。片刻后,营外欢呼声如雷响动,彻夜鏖战的疲惫一扫而空,全
军士气大振。

  对天武军的士兵们来说,「天劫」劫兆就是「战神」的代名词。传说中他双
手如刀,连当世最锋利的神兵也难当一击,战场上随手一挥,便能取首百馀,无
人可撄;此外,劫兆的双眼更能读透人心,敌人只要心里想着、嘴里说着他的名
字,就会被他夺走神识,一贬眼便失去生命……

  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但邓苍形知道劫兆并不是一个怪物,摒除出神入
化的武功不论,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跟我一起试试看吧?」当他失
去兄弟、失去功业,失去信念与价值的当儿,劫兆对他如是说。「你不想看看太
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吗?日后当你死去的弟兄们问起时,你要怎么同他们说?」

  「不想活的话,」他记得劫兆勾着他的肩膀大笑:「就先把命寄在我这里吧!」

  对不起,庄主。我是猛虎,太平盛世离我太远了。

  邓苍形踢倒马札,扶刀霍然起身。如今已少有人知,十二年前,「腾云虎视」
邓苍形是普天下最擅长攻击的名将,是百军盟中最最锋利的无双箭镞,军旗之下
从没有「防守」这两个字。

  「船都凿沈了么?」邓苍形眼中蕴有死志,声音、笑容都变得豪勇起来。

  掀帐而入的曲延庭却摇了摇头:「没有。」神色诡异地递过一张信笺。

  「军师胡来,股杖两百;你是笨蛋,合打一半。船不许凿,待我信号。又:
道胖子的女儿交给我,咱俩合力,修理司空度那老王八!」笺上的字迹龙飞凤舞,
也说不上美丑,只觉如走剑行刀一般,理不可抑,气势逼人。

  邓苍形猛然抬头。

  「这是几时来的?何人送来?」

  「钉在帐前,没见是何人所送。」曲延庭察言观色:「中郎,这是谁的笺?」

  「是庄主。」邓苍形闭眼抬头,蓦地大笑起来:「庄主他……真的来了!」

  *******************************

              九嶷山六合内观

  众人仰望檐顶,只见一人跨坐在屋脊上,白衣白靴,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
有些陈旧,反衬出他一身风尘劳碌,月下倍显倦意。此人来得无声无息,东乡司
命心中一凛,却不能在教主面前显怯,叫道:「来者何人?在本教圣主之前,安
敢无礼!」

  那人捧腹大笑。「圣主?就凭司空度那烂痞子?」

  东乡司命脸色骤变,怒道:「你胡说什……」突然一怔,檐上哪有什么影子?
却听耳畔一人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你不敢听。」他猛然回神,全身如
浸冰水,正想急跃开来,肩头被那人轻轻一拍,顿时动弹不得。

  那人悠然自东乡司命身旁走过,来到六合内观门前,一屁股坐上高槛,随手
放落一人,封了胸口几处穴道,血流顿止。魏揖盗悚然低头,才发现手里的邵师
载已然不见,龇牙暴吼一声,表情却是惊怖大於恚怒。

  在门里的道宁看来,这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救回了敌人手里的邵师载,感
激之馀,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他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鼻子很挺,鼻
梁骨上却有一道从左眉横到右下眼睑的淡淡疤痕;看得出是星夜赶路,唇上颌下
都有微髭。除此之外,男子倒是给人颇为乾净的印象,眸光温润,彷佛是熟稔已
久的邻家青年。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邵师载的面上稍有血色,气息虽弱却十分平稳,
还发出阵阵微酣,显已睡沈。道宁心头一松,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赶紧低头咬
唇、深呼吸几口,低声道:「多……多谢你啦。」

  「谢什么?」那人故意板起面孔:「你很想死么?你若是有个万一,知不知
道你爹有多伤心?」

  ……为了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么?

  道宁转头不答,又弯又翘的浓睫连瞬几下,眼泪却不听话的滑落面颊。

  「你这个彆扭的脾气,与你爹一模一样。」那人笑道:「江湖传言,不可轻
信。世上,有很多像他们那样,喜欢玩弄人心、以语言刺伤他人的坏东西。亲不
亲、爱不爱,不是由旁人说了算,你仔细想想:纵使聚少离多,你爹疼不疼你?」

  道宁微微一怔,无数个在昏灯下磨墨写字、读信写信的夜晚倏地又浮上心头。

  「我爹他……很疼我。」

  那人笑着摸摸她的头。「是吧,我早说了,你是道胖子的心头肉,要是缺了
一丁半点,他肯定要与我拼命。」道宁噗哧一声,想起自已现在是九嶷山上唯一
的代表,赶紧捂住粉嫩润薄的樱唇,眼角却难掩笑意。「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
劫兆!」

  那人看起来颇讶异:「怎么?这儿有谁不知道么?我以为我还蛮有名的。」
说完自已也笑了。邪火教众人却如见妖魔,东乡司命、魇道媚狐面色惨然,喉间
「骨碌」一声,若非碍於教主之面,恐怕早已逃下山去。

  道宁却觉得十分有趣:「他们为什么都不敢叫你的名字?」劫兆哈哈一笑,
掩口凑近她耳畔:「听说我有一种控制人心的异能,只要说或想着我的名字,就
会被我宰制心神,要他们从崖上往下一跳,这些宝贝也只能乖乖照辨。」

  「那……你有吗?」道宁简直觉得有意思极了。

  劫兆耸了耸肩,故作神秘:「江湖传言,不可轻信。」转头一笑,剑一般的
目光射向邪火教众人。

  东乡司命、魇道媚狐肝胆俱寒,魏揖盗却被激起了野兽反扑的狂性,吼得胸
膛一震,魁梧的身躯一眨眼便来到道观槛前,铁爪呼啸直落!

  道宁惊呼一声,抱头往劫兆怀里缩去;半晌没见动静,睁眼一瞧,见那披着
狼皮的巨汉呆立一旁,眼耳鼻中俱都流出鲜血,动也不动,竟已断气。她向劫兆
投以询问的眼神,「是梦。我让他做了个死去的梦。」劫兆随口笑答,目光却盯
着那座贴满符纸的雪白软轿。

  「劫兆,没想到的的「云梦之身」已綀到白日杀人的境地了。」轿中传来司
空度嘶哑苍老的声音。劫兆微露诧色,随即醒悟过来,不禁叹道:「司空度,你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搞成这副鬼德性?以精气换来「兽首」之位,这一切值得么?」

  司空度尖声道:「我现在……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如果不以铁索、禁咒节制,
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这股力量……已超越武功的范畴,足可与天地造化、星斗
运行相提并论,凡人绝难想像!太一道府所说的「帝星」,便应在我的身上!」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匿於轿中,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病奄奄的,十分嘶哑衰颓
;此时语调却带有一种尖亢而病的激昂,每说一句,软轿四面的白帘便「呼」的
一声无风自动,方圆一丈内的地面如波潮涌过,压得尘沙飞扬、草木散倒,不唯
东乡司命等人,连抬轿的四名白衣人也挺不住,早已退到远处。

  道宁双手掩耳,仍觉尖锐的语声回汤在脑海中,似将破颅而出。劫兆轻轻在
她肩上拍两下,道宁浑身一松,司空度的声音似乎遥远许多,彷佛隔着一道墙。
只听劫兆叹道:「我从前只觉得你是个小人,多年不见,没想却成了个疯子。」

  司空度狂笑:「你我同列「中宸六绝」,今日便在九嶷山分个高下,看看谁
才是真正的应命帝星!」最末一个「星」字落下,尖亢刺耳的语声又迫近些许。

  道宁头晕脑胀,抬头见软轿周围的气圈已扩张到三丈方圆,劫兆身前却彷佛
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无数激尘碎木飞打上来,被两股巨力前后一撞,连齎粉也不
留,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风成石」与「化外藏形」都是六绝的境界之一,两人以绝顶内力凝成无
形气圈,本体不动,相互撞击。司空度以声波压境,犹有馀裕,轿中射出一条铁
鋉,毒蛇般直扑劫兆面门;劫兆随手一挥,也不见他持什么刀剑,铁鋉应声两分。

  鋉断的瞬间,观外飞卷的草屑碎砖却往内推移寸许,劫兆微一咬牙,将道宁
拉到身后,反手把脚边的邵师载掷入观中;便只这么一停,轿中又「飕飕」飞出?
两条铁球锁鋉,劫兆挥手削断,观外的飞石龙卷已逼至槛前。

  轿中接连飞出锁鋉,彷佛无有尽时,一条、两条、三条……每一回不断增加
数量,劫兆每削断一轮,下一轮的来势便更强更猛。终於到了七鋉齐出时,劫兆
低哼一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气漩夹带着无数碎石,呼啦啦的卷进六合内观。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兆!枉你号称「中宸第一人」,却不知人力有穷,便
做第一,不过是凡人而已!在「兽」的无匹神力前,焉有你等凡人用武之地!」
劫兆咬牙不语,忽然踏前一步,气劲将旋扫而来的草屑推出观外,随手又削断八
条铁鋉.

  司空度暴喝一声,一脚踏出软轿,蓦地青砖炸碎,震波连掀丈馀远,沿路五、
六块铺地青石应声翻转,犹如铁犁耙过;同时九条铁鋉一齐射出,劫兆身前的无
形气壁终於被铁球打破,瞬间草叶碎石呼啸而起,一把将他吞没!

  「劫兆!这就是统御一百零八颗紫云珠的麒麟之力,是最极致的「兽」的力
量!」司空度仰天狂笑,声波掀石走沙,满庭的青砖喀啦啦翻起,如波浪般疯狂
涌至。道宁抱头惊呼,却听「轰!」一声沙尘止於观前,门里草叶倏然落地;观
外黄尘翻卷,里头却安静得连一丝风声也无。

  劫兆双手抱胸,一脚跨上高槛:「就这样?」九条断鋉匡啷啷掉了一地。

  轿中传来一声既痛苦又嚣狂的吼声,十条铁鋉「唰!」劲射而出,劫兆双手
倏分,不分远近快慢,一把抓住十鋉!他用力揪紧,带着一丝豪快的笑意,缓缓
踏前一步,只听轿里的司空度嘶吼一声,一条铁鋉应声崩断,其他九鋉跟着一晃,
鋉上的劲道陡然增强。

  「就这样?」劫兆咬牙豪笑,继续踏前;每进一步,司空度便震断一条铁鋉,
其馀鋉上的力量便倏然增强。等劫兆来到轿前时,两人之间拉锯着最后一条铁鋉,
却听得砰的一声,软轿轰然炸碎,一条瘦如枯骨的焦褐人影一跃而出,四肢缠着
鋉子,左足的锁鋉末尾连着一颗黑黝黝的巨大铁球。

  「怎……怎么可能?」司空度全身肌肉虬起,爆出血筋,面上却万分恐惧。

  「「兽」的力量的确是大地最强。」劫兆冷冷一笑,不顾他眼里的惊慌,斩
断最后一条铁鋉:「但在「律」之前,所有的力量都必须依律而行!」

  「难道……你已掌握了「律」的力量?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司空度惨嚎一声,双拳抡地,轰出丈馀方圆的小坑,失控的力量却带来巨大
的痛苦,并随着急遽的增幅不断攀升;他每叫一声、每挥一记,都有垣树木应声
爆碎,威力之大,旁人瞠目结舌,但却无法突破劫兆的防御。司空度四肢着地,
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仰天长嚎,忽然往山下奔去。

  原本掠阵的东厢兵座、夜魅司等亲军来不及反应,只见司空度扑入人群,所
到之处肢块飞起、血箭冲天,眨眼漫开一片血腥屍海;东乡司命、魇道媚狐两人
见苗头不对,早已逃之夭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道宁的眼睛被劫兆捂着,哀嚎声却不绝於耳,鼻端嗅到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功力不是自已綀的,而是从一枚叫「麒麟珠」的宝物上偷来的。」劫
兆拍拍衣上的尘灰,笑着说:「麒麟珠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议,却不是肉身可以承
受。拥有麒麟珠的人,须以铁鋉刑具加身,一方面是抑制力量,另一方面也避免
过度使用麒麟珠,否则一旦超过肉体能负荷的程度,便是这等下场。」

  道宁蹙眉道:「他是一教之主,想必不是糊涂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劫兆微微一笑,眉宇间不无感慨。「被阴珠寄体,贪痴怨毒萦绕不去,最后
的下场就是心神丧失,变成一头疯疯癫癫的野兽。司空度这个人做了很多坏事,
就上死上一千遍也不冤枉,只是落得这般下场,也算十足报应。」

  「你和他……是旧识?」

  「嗯。」劫兆淡淡一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人将邵师载带入内堂安置,道宁喂他吃了几枚「存聚添转丹」,洗净伤口,
细细敷药包扎。劫兆忽然想起一事:「观里的其他人呢,怎么全不见啦?」

  「我发动「镜花大阵」之时,让他们趁白雾从后山小路逃走了。」

  劫兆打趣:「那些人太不讲义气,生死关头,怎能抛下你一个?」

  道宁秀眉微蹙,横了他一眼,彷佛怪他不懂规矩。「我爹爹不在,我就是将
军籙的代掌门。他们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不听我的话。」小小的胸脯挺得高高
的,颇有一门之主的气派。

  劫兆哈哈大笑。道宁只觉他甚是无聊,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也不搭理,任
他牵着走出厅堂。

  「代掌门,我把九嶷山还给你啦!」劫兆蹲下来摸摸她的头:「现下,我要
去救邓将军了。他为了你,牺牲了很多手下,这一趟我不只救你,也要救他。」

  道宁拒绝瓦鸺的抢救,多少是有些负气的味道,事过境迁,不免觉得心虚,
怯怯的问:「那……你的兵马呢?都在山下?」劫兆一怔,笑道:「我从中京兼
程赶来,一夜急行数百里,哪有兵马跟得上?就我一个人,没有别的。」

  道宁愕然。「就……就你一个?邪火教有五万大军啊!」

  劫兆神秘一笑:「我已向贵派掌门借了兵。」来到半山腰处,一指玄泉钟:
「此钟据说声动百里、城邑难禁,为将军籙召来援军,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道宁点头。

  「是水。」她指着钟下的井栏,娓娓道来:「玄泉钟下连着一条地下水脉。
一旦鸣钟,声波藉水传送,百里内的水井暗流都会被钟声所引动,效果比放狼烟
还要好。观前的「镜花大阵」也须靠玄泉钟的水波震动来开启,本山一旦有事,
便以镜花大阵困住敌人,等待道门同修来援。」

  劫兆笑道:「这条水脉的源头,便是九嶷山地底的一座火口湖。九嶷山就像
是一座巨大的河坝,玄泉钟底下的机关是这座大坝的一处堰孔;一旦打开堰孔,
坝里的储水就会一举泄洪。」

  道宁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睁大眼睛:「你是说……」

  劫兆点点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闭上眼睛!」右掌并指一挥,
嗤的一声裂帛轻响,玄泉钟的钟钮应声两分,钟身轰然落下!道宁只觉耳畔风声
猎猎,刮得面颊生疼,忍不住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置身六合内观前。

  劫兆抱她凭栏远眺,黑夜里只听见轰隆隆的闷响,道宁从他怀里一跳下地,
才发现整座山都在震动。山下的树林一阵摇晃,忽然东倒西歪,一片白瀑般的怒
流从地隙涌出,挟着万马奔腾之势,轰然扑向远方的邪火教大营!

  水流的声音大得几乎掩盖一切。储在山腹的湖水已沈睡了千百万年,一旦苏
醒,便如狂龙出岫,毫无防备的邪火教众乱成一片,阵中的火点散如流萤,纷纷
被怒潮所吞没……

  道宁缩着脖子坐在劫兆身边,两人并肩无言,望着被夜幕所笼罩的大地。远
方的点点星火大多消失殆尽,燃着火把的南陵城头倒是有了动静,似乎正开门放
船,收拾战场。

  「这样……你算是打了胜仗么?」

  「是邓将军打的,我不过是帮了点小忙。况且,杀人不能算是胜利。」劫兆
指着山下的一片漆黑:「你有没有见过村落人家的灯火?跟军营里的火炬不同,
看起来比较昏暗,可有一种朦朦胧龙的晕子,总之就是很特别。」

  道宁其实没什么印象。

  战争开打以后,九嶷山下就没什么人家了,一到黄昏,残存的居民赶紧躲进
隐密的山洞或地窖中,夜里山下就是一片漆黑。若非邪火教在南陵城外布下江南
营,道宁恐怕连炬焰星点都没见过。

  「等到有一天,这山下都是村落灯火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胜利。」劫兆眺
望远方,似乎已看见了他所说的那片景象,喃喃道:「我扶助的那人,是个很喜
欢繁华灯市的丫头,她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答应了她。从那时起,算算都十二
年啦!」

  他淡然一笑,神情带着些许疲惫。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这个位子上。不知不觉都十二年了。」

  「你以前……」道宁侧着小脑袋:「是个什么样的人?」

  劫兆瞥她一眼。「干什么?代掌门要替我作媒么?」

  道宁噗哧一笑,忽然低垂眼帘,片刻后才小声说:「以前照顾我的婆婆,说
你不是好人。」

  「这么说也没错。」劫兆自已也笑了。

  「她说你有很多个老婆,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和兄长。」

  劫兆笑着沈默下来。道初阳、法绛春、司空度……一张张面孔掠过眼前,那
些人有的已经不在了,还在的也都变了模样。劫兆想着想着,过往种种倏地又浮
上心头。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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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折 七禽六兽,十三衣冠

  锦幄犹温,兽香袅袅,黄花梨木精雕的大床四面都挂起了纱帐。

  透过藕色薄纱望去,大床中央跪坐着一具白皙赤裸的女体,蛇一般的腰肢缓
缓扭动,如研似磨,每次起伏都牵动酥嫩的臀股,不自禁的颤起一片耀眼雪浪。
汗珠沁出香肌,沿着水一般的腰臀曲线滑落大腿,玉趾紧紧蜷起,粉薄的脚掌心
红嫩红嫩的,似正呼应着主人的欲仙欲死。

  “公……公子爷!”女子低首哀唤,柔腻的嗓音几不可闻,出口都成了颤酥
酥的喘息:“卿……卿卿要死啦!请……公……公子爷饶……饶了卿卿……啊、
啊……”

  她雪白的藕臂被红索并腕缠着,高高吊起,红索穿过帐顶一枚鎏金铜环,另
一头掌握在身下的男子手里。女子双腕高悬,胸前一对沉甸甸的玉乳绷得圆实,
随着腰的扭动缓缓抛挺,晃开两团白花花的乳浪,动静间分外诱人。

  男子手里的红索另有一项妙处。初时红索拉紧,吊得佳人支起大腿,鲜嫩的
玉蛤触着龟头,若有似无的擦滑着,磨得她浑身酥麻,下身淫水潺潺,两片肥润
欲滴的蛤嘴轻轻歙动,与她不住呻吟的樱桃小嘴相差仿佛,若非男子天赋异禀,
只怕已被吮得丢盔弃甲,喷薄而出。

  “公……公子爷!我……我要……给……给我……”女子腴润的腰板绷直,
不自禁的颤抖着,尖颔抵颈,勉强睁开水汪汪的如丝媚眼,那泫然欲泣的诱人模
样,犹如一头向主人乞怜的猫。

  男子笑着松开寸半红索,女子腰身一沉,吞没了鸡蛋大小的紫红龟头,挤出
大片晶莹水渍,淌下白嫩的腿根。

  “啊、啊……”她仰头尖叫,甩开一头青丝,美得差一点翻起白眼;稍稍回
神,见男人没有进一步的意思,轻咬红唇,慢慢挺动着下身,可怜兮兮地求着:
“让……让卿卿服侍公子爷……卿卿要……我要……”

  “你要什么?”

  男人带着促狭的眼神,笑得不怀好意。

  在中京首屈一指的风月场“天香楼”里,最红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而
芳龄十九的莫卿更是红牌中的红牌,席间惯见巨贾王公、骚人名士,想要一亲芳
泽,光是有钱有势还不行。比起那些个“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
陪睡姑娘,莫卿不但极少荐身枕席,出入花用更比照使相千金的排场,比之皇城
里的公主娘娘,怕也不遑多让,更别提众多有钱有势、称霸一方,为搏佳人欢心
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仰慕者。

  能在床第间整治得莫卿欲仙欲死,恐怕是京城诸少心中最瑰丽的梦。

  男子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日日掷金钜万,好不容易才圆了美梦,自然不肯白
白放过。可怜莫卿虽然艳冠群芳,床上战史却不是这等采花状元的敌手,被他硕
大的龟头一撑挤,美得死去活来,半晌却等不到灼热的龙阳来充实小穴,蛤嘴外
的小肉芽空磨着滚烫粗糙的肉冠,淫水空流,又急又苦,拼着逼人的羞意,忍不
住哀求起来。

  “声音太小了,公子爷听不清。”男子故意拉紧红索,让黏腻的龟头徐徐退
出:“卿卿要什么?还是不要什么?”

  莫卿被拔出的肉菇扯得一阵哆嗦,恍惚中只觉空虚难耐,所有的矜持与羞意
早已随着穴口肉芽那触电一般的舒爽快美,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湿滑的肉
壁紧夹着半粒龟头,直要把阳具全根吸入似的,贲起的雪嫩耻丘死命挺动,丘上
芳草被淫水打湿,每一扭都溅出点点液珠,更显得茂密柔细、乌亮动人。

  她自己挺动几下,未能阻止龟头褪出,却磨出火来,双颊酡红、长发摇散,
蓦地膣户里一阵痉挛,更是仰头叫得哀婉。

  男子只觉马眼一酥,又酸又麻的悚栗感窜过阴囊、会阴、尾椎,猛然冲上腰
脊,精关几乎失守,竟比一轮抽插还要痛快,勉强收慑,嘴里兀自不饶:“你不
肯说,看来是什么都不要啦!”

  莫卿正到了要丢不丢的紧要关头,被磨得魂飞魄散,哪儿还有力气开口?娇
喘半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轻咬红唇,颤声嚅嗫:“卿卿……啊、啊……卿卿
要……要公……哼……啊啊……要……要公子爷的……棒棒……”

  红索一松,雪白的臀股重重跌落,“噗唧”一声,婴孩臂儿粗的硕大龙阳直
没至根,撑得两片嫩红花瓣向外翻开,紧窄的膣口箍着巨茎根部,犹如一圈又圆
又薄的肉膜。透明的淫水溶溶曳曳,自交合处溅洒开来,濡得锦被上一片狼籍。

  莫卿腴腰扳直,美目一翻,差点晕死过去,张着檀口不住歙动,却发不出半
点声音,只能死死吐气;须臾回神,只觉下体充实,满满的又烫又硬,仿佛被一
根烧红的烙铁贯穿,微胀的肉茎撑得花径一颤一颤的,即使已顶到了花心,深入
插刺的感觉却未尝稍止。

  “公……公子爷好棒!顶……顶到卿……卿卿心口啦!好……好满……好…
…好胀……”还保持着一坐到底的娇姿,突然呻吟起来,银牙紧咬,雪股剧烈抽
搐,居然又丢了一回。

  莫卿到底是天香楼的风月魁首,难得挂牌留客,一合之内连丢了两回,却没
能让公子爷尽兴而出,院里有多少眼红的姑娘、碎嘴的丫鬟在看,传出去还能做
人么?

  好不容易止住晕颤,犹自轻喘,勉强打醒精神,蛤口紧抵着龙根轻轻研磨,
湿热的肉壁慢慢吸吮,如盘肠、如蛭口,套弄得花房里唧唧有声,不住地挤出浆
水;腴润的雪腰旋扭,玉乳迭荡,虽无双手撑持,粉臀兀自上下抛耸,时不时吐
出半截紫红湿润的阳根,倍显淫靡。

  “啊……啊……公子爷的棒儿好粗、好……好烫……插死卿卿啦!啊……”

  见她又羞又浪之间还挟着一股狠劲,男子正想出言调笑,忽然面色丕变、挺
腰吐息,窄瘦结实的腰腿肌肉绷成一团一团的。

  莫卿被拱起寸许,阳具尽入花房,益发叫得销魂:“插……插到了!啊、啊
啊啊……公……公子爷……”

  莫卿虽不靠皮肉挣钱,但自幼卖身青楼,被看出元阴难锁、不利交合,打四
岁起,就让鸨母逼着坐瓮练功,十五年来绝不间断,练得了一门风月至宝“锁阴
功”。

  此功能令蓬门紧闭、花径曲折,任凭你巨阳蹂躏,日夜求欢,膣内也绝不松
垮,而且外阴看来永如处子,玉户黏闭,出入仅容一指,可谓难得的名器,又称
“百转凤肠”。她鲜少留客侍寝,但寻常男子一遇“锁阴功”,决计没有撑过一
盏茶的,进出十五度之内必谷尽阳精,被吸得点滴不剩。

  男子纵有过人之长,一旦阳具被全根吞没,顿觉陷入一只装满泥鳅鳝鱼的窄
小皮鞘,无处不是又湿又黏,既柔嫩软滑、暖烘烘的舒适无比,又复吸啜掐挤,
劲道之强,令人忍不住挺腰弹动,怎么都控制不了。马眼里仿佛有根极细长的发
丝,从精囊之中被飞快抽出,抽得源源不绝又疼又美,发丝尽处连着全身精血,
眨眼就要喷涌而出!

  莫卿自己也不好受。她天生媚骨,元阴松嫩,交合时不耐久战,三两下便泄
得死去活来,幸而有“锁阴功”护身,再加上天资聪颖、貌美如花,琴棋书画都
是一会即精,成为卖艺不卖身的顶尖伶妓。偶尔委身恩客,也鲜少有人能在“百
转凤肠”之下讨得便宜,这才没落得脱阴而死的下场。谁知男子天赋异禀,风月
手段高明,用上了金环吊索的淫具,前戏便逗弄得她禁受不住,兼且阳具之大,
竟将肉壁里的细褶撑紧,贴肉抽插,快美更甚。document.getElementById("debuginfo").innerHTML = " Update at 17:41:03, Processed in second(s), Queries";